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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节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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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十七正欲转身离去,忽见梅清雪踉跄着冲出殿外,扶着廊柱剧烈干呕起来。他犹豫片刻,还是上前递了方帕子。
“多谢王爷。”梅清雪声音嘶哑,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他勉强直起身子,却在对上谢十七探究的目光时猛地别过脸去。
谢十七心头微动,压低声音道:“梅公子与长公主……”
“在下与长公主素无往来。”梅清雪打断得又快又急,“只是……见不得这般场面。”
谢十七若有所思地颔首,目光却落在梅清雪颤抖的指尖上。
那厢谢紊已恢复了帝王威仪,正与太后低声商议。不多时便传来旨意:命人妥善安置长公主遗体,明日即刻启程回京治丧。盛夏酷暑,尸身实在耽搁不得。
众人来时浩浩荡荡,去时悲悲切切。江桦仍跪在宗溪身侧,那是自幼疼他护他的姨母,纵使铁石心肠如世子爷,此刻也红了眼眶。
谢十七站在廊下阴影处,静静注视着这一幕。他送走过太多至亲——月贵妃、刘嬷嬷……哀莫大于心死,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王爷。”陆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侧,“查到了些蹊跷事。”
谢十七眸光一凛,随他隐入更深的阴影处。
“长公主三日前曾秘密见过魏尚书,之后便闭门不出。今早……”陆续压低声音,“她将贴身二十年的老嬷嬷都遣出了院子。”
谢十七问道:“梅清雪今日何时到的猎场?”
“比王爷您还早半个时辰。”陆续顿了顿,“有人看见他在长公主院外徘徊。”
谢十七心头一跳。正欲细问,却见江桦已扶着宗溪往这边走来。宗溪双目赤红,长命锁歪在一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回京细说。”谢十七匆匆低语,快步迎上。
“怎么会……阿娘她……”宗溪死死攥着江桦衣袖,声音支离破碎,“不可能……都怪我……都怪我……”
谢十七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宗溪抬眸,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后方的梅清雪身上。四目相对间,宗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梅清雪……我没有阿娘了。”
梅清雪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整个人如遭雷击般晃了晃。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谢十七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他侧身一步,恰好挡在梅清雪身前,沉声道:“宗大人节哀。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还是先……”
“你知道什么!”宗溪突然暴起,一把推开江桦,踉跄着扑向梅清雪。他死死揪住对方的衣领,却只是红着眼眶,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谢十七拽住欲上前的江桦,暗中对陆续使了个眼色。侍卫统领会意,悄然隐入暗处。
东苑重归死寂。殿内,宗启如雕塑般跪着,怀中紧抱长公主已然冰冷的尸身。殿外,宗溪缓缓松开攥着梅清雪衣领的手。
“若那日……我没去寻你……”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若那夜不曾踏入西苑,便不会遇见醉酒的梅清雪;若非酒意上头,也不会做出那般荒唐事;更不会被从宴席归来的长公主听去动静……
宗溪颓然垂首,掩面痛哭。这个曾背着梅清雪走过十里长街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如同晚秋夏蝶。
梅清雪抬起的手悬在半空,终是缓缓落下。手指在袖中攥紧又松开,最终只是轻声道:“节哀。”
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宗溪抬起头,通红的眼中满是血丝:“节哀?”他突然笑了,笑声嘶哑难听,“梅清雪,你可知道母亲临终前对我说了什么?”
梅清雪身形微僵,不自觉地又后退了半步。
“她说……”宗溪的声音低了下来,“让我离你远些。”
梅清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殿内突然传来宗启撕心裂肺的哭喊:“昭慧——”
那声音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宗溪浑身一震,顾不上再与梅清雪纠缠,踉跄着冲进殿内。
梅清雪站在原地,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日长公主将宗溪叫到跟前,说她听得一清二楚。那夜西苑的动静,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她说宗溪身为皇室子弟,怎能如此不成体统。她说梅清雪不过寒门出身,如何配得上金枝玉叶。
宗启向来开明,为此与长公主爆发了成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执。
今晨梅清雪在长公主院外徘徊许久,指尖几次触到门环又缩回。
进去能说什么?是剖白他与宗溪两情相悦?还是揽下所有罪责说是自己勾引?亦或是炫耀即将到手的尚书令之位?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谢十七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长公主的灵柩已运回京城。留在京中过生辰的陈氏听闻手帕交的噩耗,晨起时哭晕了几回,江平远寸步不离地守在身侧。宗启与宗溪主持着丧仪,纳兰梦跪在养母灵前已是一天一夜不曾起身。
江桦暗中带着仵作去了长公主府。在宗启的掩护下,他们仔细查验过长公主颈间的勒痕,确系自缢无疑。
可谢十七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放下揉眉心的手,沉声道:“梅清雪那边是问不出什么了。那些仆役呢?”
陆续谨慎地答道:“按王爷吩咐,当日东苑所有仆役都已收押。只是……”他顿了顿,“查案终究是大理寺的职责,再加上陛下已定论是自缢,连下葬的日子都……”
谢十七在心中冷笑。长公主薨逝,太后怕不是要敲锣打鼓庆贺了,怎会认真追查?但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若无人追究,真相便永远石沉大海。
谢十七站起身:“既然明面上查不得,那就暗地里查。先带本王去看看那些仆役。”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那日宗溪和梅清雪的对话,可探听到了?”
陆续面露难色:“二人声音太低,只隐约听到宗大人说什么‘那日不去找你’,梅公子似乎回了句‘节哀’,之后宗大人就冲进殿内了。”
谢十七轻叹一声。这世间情爱之事,从来都是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暮色四合时分,谢十七来到了光禄勋衙门后院。押在此处的仆役们瑟缩在阴影里,见王爷驾到,纷纷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谢十七负手而立,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仆役们。他缓步踱到为首的嬷嬷面前,沉声道:“抬起头来。”
那嬷嬷战战兢兢地抬头,正对上谢十七锐利的目光,又慌忙垂下眼帘。
“你是长公主的贴身嬷嬷?”谢十七问道。
“回、回王爷的话,老奴伺候长公主二十余年了……”
“那你说说。”谢十七俯身,“长公主临终前,可有什么异常?”他顿了顿,声音放柔几分,“本王是来为长公主讨个公道的,你但说无妨。”
嬷嬷浑身一颤,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公主……她前几日在行宫偶遇魏尚书,回来后就……”
“就怎样?”
“就把自己关在佛堂,不吃不喝念了三日的经……”嬷嬷哽咽道,“老奴偶然听见,公主在佛前哭着说什么‘造孽’‘报应’之类的话……”
谢十七缓缓直起身。堂堂大夏嫡长公主,竟被逼至如此境地。
他朝陆续递了个眼色:“好生照看,不得怠慢。”又转向嬷嬷,“还需委屈嬷嬷在此暂住几日。”
嬷嬷重重叩首:“只求王爷为公主讨回公道!老奴……老奴万死不辞!”
谢十七转身离去时,月光已洒满庭院。他站在衙门外仰头望天,繁星点点,却照不亮这重重迷雾。
“王爷。”陆续跟上前来,低声道,“魏尚书那边……”
“不急。”谢十七抬手打断,“先派人盯着梅清雪。至于方才那个嬷嬷……也要详查。我们与长公主素无往来,怎知她所言是真是假?又怎知她当真就是长公主心腹?”
“属下明白。”陆续躬身应下,却又犹豫道,“只是……若真牵扯到魏尚书……”
谢十七冷笑一声:“杀人偿命,天理昭昭。本王倒要看看,这位三朝元老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江桦呢?”
“世子爷还在长公主府帮着料理后事。”陆续答道,“要属下传话吗?”
谢十七摇摇头:“不必扰他。”顿了顿又问,“小义可在一旁伺候?”
见陆续点头,谢十七神色稍霁:“吩咐府里温着鸡丝粥,备些清淡小菜。”他望向远处灯火,“世子这几日……怕是食不下咽。”
陆续迟疑道:“王爷不一同回府吗?”
谢十七整了整衣袖:“我再去趟千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