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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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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清雪伸出手,指尖在印章上方悬停。他想起那年春闱放榜,自己站在皇榜前,看着“梅清雪”三个字赫然在列时的心跳。那时他以为,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名字闯出一片天地。
“老师。”梅清雪忽然抬眸,眼底似有冰雪消融,“学生记得您教导过,为官者当明辨是非。”
魏晨眯起眼睛:“所以?”
“所以……”梅清雪将印章缓缓推回,“学生选第三条路。”
“什么第三条路?”
梅清雪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魏晨从未见过的笑容:“尚书令之位我要,宗溪……我也要。秋否厌能凭真才实学成为中书令,学生为何不能?老师可别忘了,学生的春闱名次,可是在秋否厌之上。”
魏晨勃然大怒:“狂妄!你以为——”
“学生自然明白。”梅清雪从容后退半步,“但学生更明白,若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这官位要来何用?”
魏晨冷笑:“你以为……你以为那个纨绔子弟能给你什么?长公主府的门第,岂是你一个寒门学子能高攀的?”
窗外忽有风过,满树梨花纷纷扬扬。一片花瓣飘进窗棂,落在那些“枭靖亲启”的信笺上。梅清雪轻轻拾起,指尖摩挲着纸页上熟悉的字迹。
“学生知道。正因他是皇亲国戚,我才更要让自己配得上。门当户对这种事……”他轻轻一笑,“我努努力就是了。”
书房内一时寂静。良久,魏晨大笑,笑声嘶哑可怖:“好个梅清雪!老夫倒是小瞧了你。”他猛地推动轮椅转向门口,“既如此,老夫倒要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轮椅声渐远,梅清雪独立窗前。忽见院中走来了个熟悉的身影。
他不动声色地将案上信笺拢入袖中,待江桦走近窗前,他已然恢复了一贯的从容神色。
“稀客。”梅清雪倚着窗棂,唇角噙着浅笑,“世子今日怎有空来寒舍?”
江桦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眉头紧锁:“方才遇见魏尚书怒气冲冲地出去,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他的目光在梅清雪脸上逡巡,“你们师徒……起争执了?”
梅清雪转身斟茶:“不过是些政见不合的小事。”他将茶盏推向江桦,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面容,“倒是你,这个时辰来尚书府,总不会专程来喝茶的吧?”
江桦接过茶盏却不饮,只是定定地看着梅清雪:“我听说……魏尚书有意让你接任尚书令之位?”
窗外,临近晌午,朝阳完全升起,斜斜地照进来,将梅清雪清俊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他垂眸看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轻笑一声:“消息倒是灵通。”
他执起茶盏在指间缓缓转动:“不过……我不准备接。”
“哦?”江桦剑眉微挑。
梅清雪将茶盏搁在案几上:“陛下多疑,老师此举……”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与独揽朝纲何异?更何况,如今朝中局势诡谲,这个位置,是个烫手的山芋。”
江桦闻言,倾身向前:“此言差矣。正因局势诡谲,才更需要……可靠的人坐镇。”
梅清雪挑眉,好整以暇地等着江桦的下文。
“北疆近来不太平。”江桦的声音忽然沉下来,“我怕是明年开春就要启程。十七独自在京中……我不放心。”
梅清雪托腮轻笑,眉眼弯成月牙:“江世子就这么放心把自己的小世子妃交到我手上?”
“你不会动他。”江桦缓缓直起身,“因为你和魏尚书还需要一个傀儡皇帝。”
梅清雪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江桦一字一顿道:“那封遗诏,是被魏尚书藏起来了吧?”他冷笑一声,“否则以谢紊的性子,怎么可能至今还没对十七下手?”
“没有那封遗诏作证,谢紊若是贸然动手,魏尚书便有了起事的由头。陛下抗旨,谋权篡位。到时候再扶持七皇子或八皇子上位,倒是个现成的傀儡。可惜……”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他们被发配青、辽,计划落空。魏尚书这才把目光转到十七身上,不仅更加名正言顺,而且……拿捏住了他,就等于拿捏了江家与乔氏。”
两人四目相对,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良久,梅清雪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梨树:“所以……江世子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非也。”江桦摇头,“我是来谈合作的。我愿倾江家之力扶持你上位,掌尚书省……”顿了顿,唇角微扬,“或许还能给你谋个中书令的位置玩玩。”
梅清雪挑眉:“条件?”
“很简单。”江桦淡淡道,“在我离京期间,护十七周全……还有,不许他长得太快。”
梅清雪难得露出困惑的神色:“前面的都能理解,最后这个……”
“就是字面意思。”江桦懒懒靠回椅背,“我的小王爷,总该活在我的羽翼下。”
梅清雪闻言轻笑出声:“江世子这般心思,永安王知道吗?”
江桦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梅公子只需回答,这交易……做,还是不做?”
梅清雪展颜一笑:“江世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我为何要与你合作?魏尚书虽想扶我做傀儡,但终究是真心栽培。而江世子你……”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过是想给自己的心上人找个看护罢了。”
江桦闻言不恼,反而低笑出声:“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我心知肚明。魏尚书年事已高,而江家……来日方长。”
梅清雪怔了怔,忽而失笑:“成交。”
江桦满意地点头,转身朝屋外走去。
他其实并非真要磋磨谢十七。只是每每想到那人一旦长成,朝中各方势力必定会争相扶持他登上帝位。或是梅清雪,或是乔照野,甚至可能是其他心怀叵测之人。待他真坐上那个位置,三宫六院,天下尽在掌握。
一想到那些大臣们可能会跪在紫宸殿上,逼着谢十七选秀纳妃,江桦就想给老东西一人准备一块风水宝地,让他们提前躺进去。
那样漂亮的人儿,就该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府里。那双含情的眼只该看着他一人,那嫣红的唇瓣只该唤他一人。
何必让全天下的人都看见?
“行宫布防便是如此。”谢十七合上奏折,朝御座上的谢紊微微欠身。
谢紊从假寐中缓缓睁眼:“你看着办便是。”声音里透着几分倦意。
谢十七正欲告退,却见谢紊摇摇晃晃地从龙椅上起身,在他面前半步之遥站定。
“小十七……”谢紊突然凑近,浓重的酒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他微微俯身,鼻尖几乎贴上谢十七的鬓角,深深一嗅:“今日熏的什么香?这般好闻。”
谢十七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腰间的连枝佩发出清脆的声响:“皇兄,你醉了。”
谢紊却突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朕没醉……”声音沙哑得可怕,“小十七,你躲什么?”
谢十七腕骨被捏得生疼,却仍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臣弟不敢。只是御前失仪,恐有损陛下威严。”
“威严?”谢紊低笑一声,另一只手竟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暧昧地摩挲着肌肤,“朕看你与江桦在一起时,可没这般拘礼……”他目光下移,突然注意到谢十七腰间挂着的玉佩,“这是……江桦送你的定情信物?”
谢十七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激得浑身紧绷,汗毛倒竖。他强忍着不适,声音依旧平稳:“皇兄说笑了。不过是寻常饰物。”
谢素恍若未闻,醉眼朦胧地凑得更近:“寻常?那朕赐你更好的如何?南海明珠,西域美玉……”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谢十七耳畔,“或者……朕的龙床?”
谢十七被那浓重的酒气熏得头晕目眩,心中怒火翻涌。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意:“皇兄,我是您的亲弟弟。”
“又不是一个母亲。”谢紊不以为意地轻笑,竟作势就要凑近谢十七的脖颈。
就在谢十七暗自蓄力,准备抬腿直取谢紊下三路要害时,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锐的通报声:“太后驾到——”
谢十七趁机猛然挣开钳制,一个旋身后撤数步,衣袂翻飞间已退至安全距离。他迅速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襟,垂首行礼:“参见太后。”声音平稳,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谢紊缓缓直起身子,眼底的醉意已褪去大半。他抬手整了整龙袍,淡淡道:“母后怎么来了?”
“哀家见小厨房做了新出的豌豆黄,想着你最爱这口,便亲自送来些。”太后恍若未觉殿内异样的气氛,朝身后的大嬷嬷招了招手。嬷嬷提着食盒上前,动作轻巧地布起菜来。
谢十七仍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未动,腰间的酸软已渐渐转为刺痛。
谢紊收回落在谢十七身上的目光,唇角微扬:“母后这般心疼朕,朕心里明白。”
“明白就好。”太后转着手中的佛珠,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这才像是刚注意到谢十七似的,“怎么还行着礼呢?快些起来,若是累坏了身子,哀家可要心疼了。”
谢十七强忍着腰间不适直起身:“多谢太后体恤。”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太后慈爱地笑着,“只是永安王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谢十七恭敬答道:“回太后,光禄勋奉命掌管行宫防务,臣特来禀报布防事宜。”
太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佛珠在指尖转得更快了:“那布防可还周全?”
谢紊细细品尝着碟中的豌豆黄,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谢十七被刁难的模样。
谢十七垂眸答道:“回太后,一切均已安排妥当。”
太后含笑颔首:“有永安王亲自督办,想必万无一失。永安王说是不是?”
谢十七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当场给这对母子一人一脚。分明是要他立下军令状。既要保证行宫避暑安然无恙,又要防着刺客行刺。可刺客若真来了,难道还要他这个光禄勋卿亲自挡刀不成?
只是他面上依旧恭敬:“臣自当竭尽全力,护陛下周全。若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让我走,快让我走。谢十七只觉得方才被谢紊近身时沾染的酒气挥之不去,此刻只想立刻扑进江桦怀里,把脸埋在那人颈窝狠狠吸几口清冽的薄荷香,好洗去这一身的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