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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死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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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回京的马车,谢十七慵懒地倚在江桦肩头:“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换靴子?”
江桦面不改色地扯谎:“方才在菜园,怕是不小心踩到了肥料。”
谢十七身子一僵,本能地就要低头查看鞋底,随即想起已经换过新靴,这才松了口气。
“说正事,”他正色道,“我发现当年先帝落水之事有些蹊跷。”
江桦挑眉:“哦?你也察觉了?”
谢十七讶然:“你早就知道?”
“算不上知道,只是有些猜测。”江桦揽着他的手紧了紧,“当年之事来得太过蹊跷。先帝正值壮年,即便落水受寒,也不该就此缠绵病榻,一蹶不振。”
谢十七眉头微蹙:“那太子呢?他在东宫深居,怎会被掳到城外?”
江桦指尖轻点在他眉心:“别总皱眉。”他沉吟道,“据说是从垂拱殿议事出来,回东宫途中被人迷晕,藏在往宫里送菜的车里带出去的。”
谢十七若有所思:“太后那般偏疼太子,就没给他安排得力侍卫?”
江桦摇头:“太子终究不是太后亲生,面上再宠,也不过是做给先帝看的。不过你这一问倒是提醒我了,太后当年对亲子谢紊向来不假辞色,如今春闱之事……太后与陛下之间,怕是早已生了嫌隙。”
当年太子被掳,先帝病重,四皇子谢紊趁机夺位。如今看来,这一连串的“巧合”,倒像是一盘精心布局多年的棋。
见谢十七陷入沉思,江桦犹豫片刻,终是开口:“当年谢紊以平叛之功加嫡子身份,东宫之位本该唾手可得。你可知道他为何还要铤而走险,起兵夺位?”
谢十七摇头。
“因为先帝留了封遗诏。”江桦的声音低沉下来,注意到谢十七惊讶的神色,继续道,“当时在场的只有尚书令魏晨,就是梅清雪的老师。那遗诏上明明白白写着,先帝对‘稚子’心怀愧疚,欲传位于他。”
“上元夜宴后,谢紊送先帝回寝殿,恰巧看见了这封遗诏。第二日,他便起兵造反了。”
谢十七急切追问:“那遗诏现在何处?”
江桦摇头:“无人知晓。或许被谢紊毁了,或许被魏尚书带走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谢十七,“不过那个‘稚子’……”
谢十七浑身骤然僵住,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他只觉得耳边嗡鸣作响,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那个“稚子”……莫非就是当年被贬入冷宫的月贵妃之子——他自己?
江桦察觉到他的异样,温热的手掌覆上他冰凉的手指:“别多想。这事还有待查证。除了你,这宫里还有两位稚子,你可别忘了。”
谢十七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莫名的钝痛这才稍稍缓解:“对,还有七、八皇弟呢。”
江桦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着痕迹地从谢十七脸上移开。他比谁都清楚,那“稚子”就是谢十七本人。当年先帝为平衡各方势力,冷眼旁观月贵妃被太后诬陷入冷宫。人之将死之际,却又想起月贵妃的好,想起她还为自己育有一子。可月贵妃早已尸骨无存,连最后一面都没让他见到。唯一的补偿,便是将皇位传位于谢十七。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谢十七的心太软,他永远无法替月贵妃原谅先帝。若是知道那遗诏中的稚子就是自己,只会被理智与情感撕扯得更加痛苦。更何况……江桦的目光暗了暗,谢十七向往自由,不愿被皇位束缚。而他,也存了私心……
与其让谢十七高坐龙椅,受万人朝拜,倒不如让他安安稳稳地躺在世子爷的榻上。这样,江桦一低头,就能瞧见他微蹙的眉头,或是睡梦中无意识蹭过来的模样。
他的小王爷,就该只看着他一人。
二人又低声商议了些朝堂上的事,待回到王府时,夜色已深。谢十七在马车上便已昏昏沉沉地睡去,江桦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下马车,怀中人睡得安稳,甚至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
翌日一早,谢十七便动身入宫,回禀行宫避暑的布防事宜。
江桦亲自为他束发戴冠,又往他腰间挂上香囊。“早去早回。今日梅清雪邀我去赏画,你若回来得早……”
谢十七拍开他的手,耳尖却微微泛红:“知道了。”他快步走向门外,又突然回头,“不许喝太多酒。”
江桦笑着应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口。待谢十七走远,他才转身吩咐小义备车。
有些事,他得亲自确认。
“确认就是这样?”
尚书府的书房里,魏晨终于放下手中的折子,抬眼看向坐在窗边的梅清雪。
他的得意门生一袭青衣,正托腮望着窗外纷飞的落花出神。
“咳。”魏晨清了清嗓子。
梅清雪放在案上的手指微微一动,却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咳咳!”魏晨又重重咳了一声,这次连轮椅都跟着晃了晃。
梅清雪这才如梦初醒,转过头来。他清冷的眸子对上魏晨探究的目光,眉间那抹若有所思的神色还未完全散去。
“怎么了,老师?”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方才的出神从未发生过。
魏晨深深看了他一眼:“清雪,你最近心不在焉的次数,可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多。”
梅清雪垂下眼睫:“学生只是在想……”
“在想宗溪那个混小子?”魏晨打断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梅清雪的手指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衣袖:“老师多虑了。”
“是吗?”魏晨冷笑一声,从案几下的暗格里抽出一叠信笺,“那这些又是什么?”
梅清雪抬眼看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那些信笺上,每一封都写着“枭靖亲启”,字迹清隽工整,是他在宗溪离京一载间,每月所写却从未寄出的心事。
“老师,您……”他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我什么?”魏晨将信笺重重拍在案几上,“你可知这些信若是落入有心人手里,会是什么后果?朝堂之上,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尚书令的位置?”
梅清雪再次陷入了沉默。
魏晨长叹一声,声音柔和下来:“清雪,老师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我如今年纪也大了,许多事力不从心。陛下近来有意让我告老还乡……我也有意把位置传给你。”
梅清雪面上终于浮现一丝波动:“多谢……”
“可你如今是在做什么?!”魏晨突然提高声调,轮椅猛地向前滑动半尺,“身为尚书令,要以大夏为首位!情爱不过是过眼云烟……大夏的尚书令,掌生杀大权,百官之首,万人之上。古往今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身为尚书令,就要存天理,灭人欲。”
梅清雪静静听完:“像您一样终身不娶吗?”
魏晨一怔,随即苦笑:“终身不娶又如何?”他望向窗外,目光穿过重重宫墙,仿佛看见了什么遥远的东西,“此身为大夏,便是知遇之恩。”
梅清雪颔首:“学生明白。吾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
魏晨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皱纹舒展开来:“那便继位。至于宗溪……”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你若是喜欢,便偶尔多召他议事。他身为长公主之子,终究还是要娶亲的。你这般,岂非在拖累他?”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梅清雪忽然想起那日宗溪趴在他耳边说:“我娶你啊。”那声音轻佻又认真,让他一时分不清是醉话还是真心。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老师,若是我真的和宗溪……”
“那便孑然一身,放弃你如今拥有的一切。”魏晨的冷笑像一盆冰水浇下。
前程和宗溪,只能选一个。
梅清雪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想起当年孑然一身入京时的模样,想起多少个寒窗苦读的夜晚,想起那些呕心沥血写就的奏章……可这一切,都被魏晨轻描淡写地纳入了“尚书令”的范围。
这么多年,不论他如何努力,旁人提起他,永远只会说“尚书令的得意门生”,“未来的尚书令”。而不是梅清雪。
仿佛他的所有成就,都是依附魏晨得来的。
可不是这样的。
事实不是这样的。
他的才学不比秋否厌差,他只是选了和秋否厌完全不同的路。秋否厌独自拼搏,而他选择了站在尚书令的羽翼下。
如今秋否厌已是中书令,而他依旧只是“得意门生”。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连名字都没有了。
梅清雪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梨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老师,您可曾后悔过?”
“后悔什么?”
“后悔……”梅清雪转过身,“后悔用一生去换一个虚名。”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魏晨的手指死死攥住轮椅扶手,青筋暴起。良久,他冷笑一声:“虚名?你以为尚书令之位是虚名?”
梅清雪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很好。”魏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身躯在轮椅中颤抖,“你既然这么想,那今日就做个了断。”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拍在案几上:“这是尚书令印。要前程,还是要那个混账,你自己选。”
梅清雪的目光落在那枚泛着冷光的印章上。十年寒窗,十年谋划,所有的野心与抱负,此刻都凝结在这方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