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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清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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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们顿时噤若寒蝉,为首的侍卫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谢十七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既然诸位不愿赏脸……”他忽然厉声道,“陆续!”
陆续立即上前抱拳:“属下在!”
“这些玩忽职守的殿前司侍卫,全部押送大理寺,以渎职罪论处!”
“王爷饶命!”侍卫们慌忙叩首,为首的侍卫膝行两步,“属下知错了,求王爷开恩……”
谢十七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们,忽而笑了笑:“倒也不是不能通融……”
他拾起桌上的骰子,在掌心轻轻一抛:“这样吧,本王与你们赌一局。若你们赢了,此事就此揭过;若输了……”
“属下等自愿去墙头倒立!”侍卫们异口同声。
谢十七满意地颔首,将骰子递给陆续:“你来掷。”
陆续接过骰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手一抛。
“六点,大。”他面无表情地宣布。
侍卫们如蒙大赦,正要道谢,却听谢十七悠悠道:“本王何时说大算赢?”
空气瞬间凝固。
“王爷……”为首的侍卫声音发颤,“这……”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当值聚赌,还有脸讨价还价?”谢十七缓步逼近,“莫跟本王提什么君子之诺,本王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既然看见了,自然要罚。”
他理了理袖口:“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墙头晒太阳?记住,要头朝下。”
“王爷恕罪!属下这就去……这就去……”
谢十七懒懒摆手,看着这群侍卫连滚带爬地往宫墙跑去。陆续在一旁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小声道:“王爷,这惩罚是不是太……”
“太重了?”谢十七斜睨他一眼,“那你去教教他们怎么倒立?”
陆续连忙摆手:“属下不敢!”
正说话间,远处宫墙上已传来阵阵哀嚎。
谢十七负手而立,轻声道:“满朝朱紫贵,尽是骄纵人。可这殿前司的人,未免也太骄纵了些。”他转头看向陆续,“殿前司掌管京城内外安定,本该是守卫京畿的最后一道屏障,北疆虽有白袍军驻守。可若真有国破山河之日,你觉得这群少爷兵能守得住城门几时?”
陆续神色一凛,额头渗出细汗:“这……”
谢十七展颜一笑:“别紧张,本王不过随口一说。”他踱步向前,“你在光禄勋多年,想必比本王更清楚殿前司是什么德行。今日敢在御前聚赌,明日就敢……”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
陆续深深一揖:“属下明白。”
“说起来……”谢十七话锋一转,“近日京城时兴的旱烟,你可有所耳闻?”
陆续谨慎答道:“略知一二。据说能提神醒脑,解忧消愁……”
“解忧?”谢十七嗤笑一声,“若真能解忧,又岂会流落市井,落到寻常百姓手里……走吧,去寝宫。让这些废物好生晒晒太阳,醒醒脑子。”
他方才那番话并非一时兴起。每当想起江桦在北疆浴血奋战,而京城这些纨绔却在醉生梦死,一股无名火就在胸腔里灼烧。今日能克制着没踹上几脚,已是给足了殿前司颜面。
至于旱烟……他确实只是随口一提。千金阁里那股刺鼻的烟味实在令人难忘。谢十七今早没来得及细问,却始终想不明白,那般呛人的烟雾,如何能让人提神?听陆续这么一说,他忽然明白了。所谓“解忧”,多半是会上瘾的毒药。
思绪一旦触及江桦,便如脱缰的野马。今晨醒来时,身侧早已空无一人。那人连句道别都没有,就匆匆上朝去了。
薄情郎。
负心汉。
谢十七在心里暗骂,却又忍不住掐算时辰。已经整整四个时辰没见到那人了。
“王爷?”
陆续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眼前朱红的宫门缓缓开启,露出内里精致的殿宇。
“此乃‘玄华宫’,陛下寝宫。”陆续恭敬地引路,不知何时又掏出了那本厚重的册子,“主殿一座,偏殿两处。后苑引活水造了冷泉,最宜消暑……”
谢十七望着陆续认真解说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本该庄严肃穆的宫室,在此人滔滔不绝的讲解下,竟显得格外……聒噪。
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终于忍不住打断:“陆续……”
正说到池中锦鲤品种的侍卫猛地收声,一脸茫然地挠头:“啊?属下说到哪了?”他忽又眼睛一亮,“王爷您看那条红白相间的,那可是……”
谢十七深吸一口气:“陆续,你觉得这池子里……会藏刺客吗?”
陆续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王爷是说……”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王爷言之有理。万一刺客会水遁功夫呢?属下老家就有个能在水下憋气一盏茶的奇人,当年……”
谢十七的指尖微微发抖,强忍着把人踹进池子的冲动:“陆续,我们是来查宫禁布防的。”
陆续讪讪地松开刀柄,挠头笑道:“属下看王爷自出城后就心事重重的,这不是……想逗您开怀嘛。”
谢十七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自认掩饰得极好,连江桦都未必能看出端倪,这个看似憨直的侍卫竟如此敏锐?
“陆续,你觉得,做官,为的是什么?”
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陆续正蹲在地上研究一池塘边上的青苔,闻言抬起头来,憨厚的脸上露出几分认真:“王爷问这个啊……”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来,“属下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大道理。就觉得吧,当官跟种地差不多。”
“哦?”谢十七来了兴致,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您看啊,”陆续比划着,“种地的人,春种秋收,图的就是让地里多打点粮食。当官的,不就是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过点吗?属下小时候,村里闹饥荒,是官府的赈灾粮救了我们全家。那时就想着,有朝一日若能当差,定要护着百姓们能吃上饱饭。”
谢十七微微动容。
“后来进了白袍军,”陆续继续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江世子常说,咱们手里的刀,不是为了砍人,是为了让人能安心种地……属下嘴笨,说不来漂亮话。就觉得吧,当官也好,当兵也罢,能让老百姓夜里睡得踏实,白日里有口热饭吃,就是顶好的事了。属下在光禄勋这些年,就想着把差事办好,让弟兄们少受点罪,让宫里的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
谢十七微微一怔。
“那若是……”他斟酌着词句,“若是上官的命令,与百姓的利益相悖呢?”
陆续闻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垂头盯着自己的靴尖,半晌才道:“王爷,这话可能不太中听……但属下觉得,当官要是连良心都不要了,那还不如回家种红薯去。”
他说完似乎意识到失言,慌忙补充:“当然,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谢十七却笑了:“陆续,你说得对。当官若不能为民做主,确实不如回家种红薯。”
他转身望向远处的宫墙,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最简单的道理,反而最难做到。”
谢十七自冷宫出来这数月,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朝臣。
林宥与胡明月在权谋中游走,似正似邪,终究是谢紊手中的棋子;宗溪虽轻佻放浪,倒也难得坦荡;梅清雪虽未入仕,却处处算计,步步为营。
细细数来,竟只有一人当得起陆续口中那个“官”字。
中书令秋否厌。
寒窗苦读,金榜题名。为官数十载,两袖清风。每月俸禄尽数捐给贫寒书院,自己却穿着洗得发白的官袍。朝堂之上孤傲如雪,既不结党营私,更不祸乱朝纲。分内之事殚精竭虑,份外之事亦不推诿。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清流砥柱,为何要暗中调查江桦?
“阿——嚏!”
蹲在飞檐上的江桦猛地打了个喷嚏,连忙捂住口鼻。琉璃瓦片被烈日晒得滚烫,隔着靴底都能感受到灼人的温度。
他眯着眼死死盯着院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谢十七正被陆续殷勤地送到寝殿门口,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竟还相视一笑。
“好,很好。”江桦咬牙切齿地碾碎手边一片瓦当。下了早朝就快马加鞭赶来,结果还是晚了一步。想到谢十七这一路都与那莽夫独处,甚至还夸他……腰好?
虽然是因为那个可笑的砖头布袋。
江桦愤愤地扯了扯腰间佩刀。他也能挂!挂十个都不在话下!
院中的谢十七似乎感应到什么,忽然抬头望向屋顶。江桦立刻缩回阴影里,只听清风送来那人清越的嗓音:“你先回吧。今日的布局本王已看得差不多了,明日再补充些细节,晚间便回京。”
陆续抱拳行礼:“属下告退。”
待脚步声远去,江桦正要从檐角跃下,却见谢十七负手而立,对着空荡荡的庭院轻笑道:“屋顶上的那位,来赏月啊?”
江桦闻言身形一滞,险些从檐角滑落。他稳住身形,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王爷好眼力。”
说罢纵身一跃,衣袂翻飞间稳稳落在院中。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故作镇定道:“我路过此地,见这屋顶风景独好……”
“哦?”谢十七挑眉,慢条斯理地绕着江桦踱步,“世子爷好雅兴。从京城‘路过’到行宫,还专程爬上屋顶?”说着他抬头看了看月色,“确实比城中看得真切。若是爬上房梁,想必视野更佳?连本王更衣都能瞧个分明?”
江桦低笑出声:“做梁上君子愿就是为睹佳人,偏生遇上你这火眼金睛。”
谢十七挑眉:“还不是江夫子教导有方”
江桦忽然抬手将人揽入怀抱,把脸埋在他颈间轻蹭,嗓音闷闷的:“整整六个时辰未见,王爷就不想我?”
“……想了。”
江桦猛地抬头,却见怀中人眉眼含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日才知,何为‘悔教夫婿觅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