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舸怀戚

7、散筵乐

　　月色渐凉，散席后的菡萏楼狼藉一片，侧楼里里外外一直收拾到打更声响起。

　　忙碌一夜，董云天本就体弱，此后更是腰酸腿软，饮下壶底最后一点凉透的开水后便直接合眼瘫在桌面上。

　　早春夜仍寒凉，夏浔轻手轻脚上了楼，见董云天正睡着，随后便帮他将大敞着的木窗关紧了，最后留下了一盏昨日未烧尽的油灯。

　　侧楼正门紧闭，此时却悄悄发出些稀碎响动。

　　夏浔站在原地细细听，只见推门而入那人的一头金发在月光下被照得白亮——是花鸿霖。

　　花鸿霖今夜亦是在主楼内忙前忙后，本来齐齐整整编作三股麻花的金黄发辫都散乱了开来，同本人一样，带上了不少难言的疲态。

　　他扯了扯衣襟，在门边随便找了条板凳坐下靠着墙，双腿直挺挺伸在外面，舒展了身子，独自一人缓了许久，这才哇哇喊着累。

　　夏浔去取了个碗，端了凉水来，花鸿霖接过后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有点抱怨似的问道：

　　“我早些时候同你打了暗号，你没有注意到吗？”

　　“方才听见了，不过有人在，不好回应你，对不住。”夏浔也搬来一条板凳 ，坐在一旁，指了指楼上低声道。

　　花鸿霖不解，凑近了些小声问道：“上面是董云天公子吗？这么安静是做什么，他睡着了？”

　　“嗯，忙了一晚上，估计也是累坏了。”

　　夏浔诚实地点头。

　　“啊？！怎么让他干苦活去了？”

　　听了夏浔的话后，小花便像极了那街边被踩了尾巴的猫儿，立马跳将起来，身子朝着夏浔冲去，闹得他不得不往后挪了些来腾位置。

　　“哎呀！他是，他是杜蘅呀！他可是汴京城大户董家的小少爷呀！”

　　花鸿霖几乎被夏浔吓得两眼一黑，紧紧捏着夏浔的肩头前后死命摇晃，虽说心里慌得要命，可还是极力压低声音，嗓子里挤出几句细小埋怨。

　　突然遭他这么一折腾，夏浔是又无奈又觉得好笑，小花总是这样同他耍小孩子脾气，撒娇一样地缠着自己，因此不使劲便按住了花鸿霖，抽出身来绕到他的背后，帮他拆下忙乱了的发辫，用手指轻轻抓挠散了，再重新仔细分成三股编起。

　　他声音中带了些笑意，口中念着：“对不住了，他不也未曾自报家门？我如何知道他是哪家公子少爷？”

　　哄人倒是行云流水的……不服气的小花鼻子里哼出声来，总算是安分了些，赌气一摆手：“小夏，你可快别对我不起了，你去跟董云天说吧！”

　　“也不全怪我的。午后我刚打扫好楼下，准备歇息，外面那么潮，他不请自来，刚擦干的地……”

　　“什么不请自来！分明是我冒着雨跑出去，特地请他到你这来歇歇脚！我可是花了好大代价才把他拉到杭州来的！”

　　眼瞧着金毛猫儿又弓起单薄的脊背，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夏浔立刻腾出一只左手来拍拍他的背，从上向下顺着气，另一只右手仍捏紧那编到一半的麻花，安抚他道：“无事。我看那董公子倒也玩的尽兴了。”

　　“当真？”花鸿霖半信半疑，微微偏着头看他，夏浔点点头。

　　小花见到他的眉眼便哑了火，小夏又是帮他编发，还帮他拍背，自己本就没有多少的火气早就消了大半。

　　“是。他阴差阳错说书去了，讲的恰好是神风阁旧事，细节……当真没什么出入。”

　　“能巧成这样，这是何意啊？他又是如何知道那事的？董云天不是写话本的么，怎么说起书来了？”花鸿霖好奇，接二连三地问。

　　“我问他，你从何得知泯玉剑不是断了，而是本就有两段，他挤眉弄眼，告诉我是瞎诌的。”夏浔解释道。

　　花鸿霖换了个姿势，趴在了桌边，下巴搁在小臂上思考着。

　　夏浔熟练地在三股辫的发尾处用原先那条发绳不松不紧地束上，又帮花鸿霖理了理鬓角碎发，全都打理完了，这才背靠着桌沿，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望着门外远处的湖心，那幽幽的靛青透着寒。

　　“掌柜的往哪边去了？”半晌，夏浔才淡然开口。

　　“他没同我讲，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

　　少年人背过手去搓捻新绑好的发尾，苍翠色的明亮眸子盯着身边人微微动着的纯黑鬓发，本亦鬼使神差地想上手捏捏看那玄色一缕，结果却还是没忍心扰了他清净，只是轻轻开口道：

　　“董云天的阿姐，二小姐董梅莺，对他可是好的很呢。”

　　小花浅金色的纤长睫毛扑簌簌抖着，语罢，便用余光默默观察着夏浔的神色。

　　“怪不得，看他的确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想必是被护着长大的。”

　　可夏浔面上还是像平日里那样，不见什么特别的变化。

　　花鸿霖明白夏浔如今一定在回忆泯玉剑的事，心里不禁略感难安，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宽慰，只好微微笑着打趣说道：“你这样背后说人家，可得小心不要被听去了。”

　　夏浔也是一愣，接着扯了扯嘴角，墨色眼珠转向小花，让他也痴痴笑上两声。

　　睁开眼，面前亮着一点烛光，颤颤巍巍即将燃尽。

　　董云天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未见人影，又听得楼下窸窸窣窣有人言语，于是侧耳细细听来，认得是先前打过照面的花鸿霖和夏浔，可内容却是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他同时深感体弱难禁夜风寒，随后跑进房内取出了下午来时身上披的天蓝对襟，细细抚平，穿戴整齐后，这才踏着木阶吱呀吱呀地下了楼。

　　楼下望着风的花、夏二人听得他的动静，四目相对后亦站起了身来，眼望着来人的身影。

　　花鸿霖同白天见到董云天时一样，笑得滴水不漏，显出些机灵的气质。

　　夏浔站在门边背光处，表情仍平淡如常，双手抱臂，人立得笔直。

　　董云天被二人这幅正经模样看得一愣，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小花见状便先发制人，凑上前一步对董云天说：“都是我的不好，实在不好意思呀，董公子，本想请您到楼里来饮茶赏景的，结果却闹笑话了。”花鸿霖楚楚可怜地双手合十认了错，董云天被这个小子逗乐了，微微笑着摆摆手。

　　“小夏，同你正式介绍一下，这位便是特意从汴京前来的董云天董公子，也是写作那话本子《白雪天明》的杜蘅本人。”

　　夏浔利落地作了揖：“夏某疏忽。”

　　“哎，哪里的事……我受你们照顾了。”董云天倒是赧了，“莫再提杜蘅这个微不足道的身份啦，也不必将我当做什么公子，就当我是来游西湖的好了。”

　　这人是真的没有架子，还是装作不在乎的模样？夏浔不露声色地想。

　　这样的新鲜，当真还是第一次，董云天于是开了话匣子，问的更多了些：

　　“不过花小公子，为何喊的是‘小夏’呢？难道你更年长些吗？”

　　他来回瞧着花、夏二人，果真好奇的很。

　　“啊呀，我和夏浔关系好的很，这个是我叫顺口了，我今年不过才十七呢。”花鸿霖一只手托腮，笑的灿烂含羞，悄悄将话茬子抛给了夏浔。

　　于是董云天便顺着他的话望向夏浔，夏浔犹豫了一瞬，不过很快便开口道：

　　“今年……才及冠。”

　　他暗地里给花鸿霖使了个眼色，表情有些无奈。

　　小花眨巴眨巴大眼，顿时便领会了夏浔的意味，在一旁不作声地捂着嘴笑，见他这般夏浔几欲面上飞红，可还是强忍着将这口气压了下去。

　　“喔，我还以为夏浔兄弟较我更加年长，我已二十三了。”

　　董云天略带羞赧地说道。他出家门太少，更是鲜少与年纪相仿的人接触，今日一面，这才发觉自己许多方面均是不成熟。

　　语罢，董云天沉溺于对一个入流的“大人”的想象当中，小花见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于是灵机一动，窃窃笑着问道：“云天公子酒量如何呀？今夜月明，人亦欢喜，这个点也不好送你回宅，不如我们三人去主楼坐下，喝上几杯好的？”随后比出一个饮酒的手势来。

　　事实上，董云天的酒量并不佳，这一点是花鸿霖亲眼所见。

　　不过自打董云天病愈后，便一直十分钟情微醺的体验，他亦乐意品鉴各式各样的佳酿，更想再留几日，多体悟些江南情趣，索性便答应得果断。

　　“那好！今日我们三人不醉不归呀！”花鸿霖大笑道，悄悄地牵着另外二人的鼻子走。

　　董云天略兴奋，亦有一些紧张。

　　此为他离开董宅，独自在外的第一个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