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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侠客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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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公子,云天公子?”花鸿霖撑着桌子,在董云天耳边喊着。
“哇,还真是不能喝啊,这样弄得我们像在害人……”
他面颊上两撇淡粉,咧嘴笑时唇上娇艳欲滴。
花鸿霖一人饮下半壶后,仍是站的稳当,有说有笑。
而董云天可就惨了,才三杯酒下肚便整张脸红透,弱弱地趴在桌面上闷哼,时不时还痴痴笑上两声。
“闯祸了,现在还想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
夏浔面色不改,抱着臂坐在花鸿霖对面,实际上已经豪饮整整两壶。小花对他的酒量总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来夏浔便都是这么一个滴水不漏的形象。
“光是我套话,可没用啊,小夏也来问他几句,说不定真能成呢?”
“哼,华雷吟落了败,他猜的倒是挺准,泯玉剑……”
“……舞剑!夏浔大侠,你会舞剑吗!”
董云天突然半醉半醒地拍桌而起,盈盈月光照在他通红且精致的面上,听见个字眼便忍不住大跳起来。夏浔话音戛然而止,被他这一嗓子喊得一愣,又看见花鸿霖拱火似的在一旁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小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夏浔心想。
“从小我上街去,最爱干的一是听话本,听华雷吟和吕肆海的故事,第二便是看舞剑表演了……”董云天喃喃说着,随后又坐了下来,一只手伸出去捏分神的夏浔搭在桌边的右手。
冰凉滑腻的感觉从掌心处传来,激得夏浔浑身汗毛倒竖,定了神一瞧才发现,居然是董云天在轻抚他掌上持刀剑磨出的老茧与新老刀疤,他忙试图把手抽回,又怕用蛮力伤及面前柔弱的醉鬼,只好强忍着手心酥麻的痒意,放任董云天摆弄。
“你中指上这茧子,是不是练剑练出来的?你瞧,我中指上也有一个,不过是写字写的,嘿嘿。”
董云天边摩挲着那硬处边问,一边还傻笑着举起自己的右手,拿到夏浔面前给他展示莹白纤细的五指。
一旁的花鸿霖几乎要被他这举动给吓得晕死过去——要晓得,夏浔最最讨厌的便是他人碰自己!今日这云天公子跑上来便摸小夏的手,更为不妙的是夏浔还喝了点酒……
花鸿霖心底惊惧万分,赶忙欲开口打个圆场,劝小夏万万不可对这个醉酒了的登徒子动怒,若是出了事,他们如何担这个责?
结果一看,夏浔烛光下的侧脸上只是沁出两滴冷汗来,额角并未暴起小花想象中的青筋,他仅仅是双目微垂,略带无奈地给花鸿霖递了个眼色,让他帮忙救个场子。
于是花鸿霖顿时惧意全无,饮酒后的余韵使他玩心大发,踢踢踏踏地跑上前去,伏在董云天耳边说上二三,董云天便立刻松开手来,夏浔刚才以为自己终于置身事外了,未曾想小花亦是狗皮膏药似的贴了过来,嬉皮笑脸道:
“小夏小夏,我也许久未见你舞剑啦,正巧今日云天公子在,你就圆我们二人一梦嘛!”
夏浔怎知这小子胳膊肘向外拐,默默给了他一记眼刀,纵使如此,仍拧不过花鸿霖平日里的恃宠而骄,今日一是有酒助兴,二是有人仗势,于是便加倍地无法无天起来。
这一大一小两人痴痴笑着,都在等夏浔给他们露一手,僵持了半晌,夏浔终于妥协,对花鸿霖说:
“若真的要看,也不是不行……”
随后他便转身去柜后掏出一柄普通到无法再普通的剑,从剑鞘内拔出的刀刃在皎洁月光下竟分辨不清是否开了刃。
夏浔回头望花鸿霖,小花立刻回道:“无妨无妨!剑怎么样都是小事,小夏人到了就成!”于是又冲到一旁去,移开了两张桌子,为夏浔腾出些空地来。
紧接着,夏浔背对着月光立定,摆好架势意欲起舞,这时花鸿霖却又跑到他面前来,清了清嗓子,从兜里掏出一片竹叶,对夏浔和董云天说:
“今日我来给小夏合一曲《侠客行》,云天公子,可要听好瞧好了!”
“嚯!小花公子还藏了这一手?李青莲的诗编作剑舞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董云天脸红扑扑,嗓门都不自觉大了几分。
“你什么时候偷学的?”夏浔低声问他。
小花眯着眼笑,只说是上一次去汴京听得的,觉得好听便悄悄记下了,让夏浔照着曾经学的剑谱舞就好,自己则是默默退到暗处去了。
那青青竹叶在小花纤细指尖翻动两下,凑近唇边便流出了悠扬曲调。
奏完引子,小花拈起竹叶,开嗓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夏浔高举剑锋,恰巧拟作高缀的红缨,接连一回身动作,也似挥起吴钩;再接续一向前的闪步,落脚轻捷如风,只身一人亦有千军万马之势。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好似是先前排布过的一般,四句内夏浔亦恰恰好挪移了十步,大开大合地如黑隼一般跃动;白刃翻动,拨云见日似的劈砍出气流来,看得董云天眼花缭乱,配以花鸿霖少年意气的高昂歌声更是精彩万分。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里外三番剑花飞转,手腕轻翻便挑起桌面上一酒杯,杯应声溜至夏浔剑尖之上,修长的手臂连带肩背一扭一转,碗连同碗内烈酒在明明月光之下,划出银桥一般的风光,顷刻间又稳稳当当落在翻转过的剑背,轻轻一振臂,小巧瓷杯旋即又飞回董云天面前。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董云天饮下面前飞来的一小杯凉酒,只觉得身上火热,似乎同诗中人一样的眼花耳热,心潮澎湃。
他心绪不宁,满脑子是他少年时笔下的侠客董天穹,此时此刻,夏浔剑花翻飞的身影同那向往的形象交叠在一起,心内五味杂陈。
……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挽剑、旋内花、收剑,一气呵成。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花鸿霖将最后一句拖得长长,总有些意犹未尽之感,他花了大力气唱,故略带些气喘,面上粉红久久不退。
他得意洋洋回过头去看来客,那人居然悄悄落得了满脸的泪!花鸿霖大惊,赶忙回到桌前笑问董云天发生何事。
董云天实在喝得烂醉,又被花鸿霖这词话一激,泪水溃不成军,掩着面呜呜大哭起来,夏浔见此异状也是放下了剑,去后厨打了桶水,取了块干净帕子来,浸湿以后再仔细拧干,欲帮董云天抹脸。
只一个转身,醉倒的那人便好似哭得背过气去,躯体长长柔柔一条,从桌边软绵绵地要滑至地面上,夏浔恐怕会摔坏了他金贵的身子骨,立马从一旁接住了他的后背,将他托起。
这时才见董云天双目满是晶莹泪花,可怜兮兮地涕泗横流,方才那一下还差点将口涎颠出来,于是夏浔抬了抬下巴,示意花鸿霖拿毛巾给董云天擦擦。
花鸿霖托着帕子,轻柔地将他面上的泪痕拭掉,再是鼻水,又去搓了一把帕子,留了些水分将整张潮红的脸又抹了一遍,凉意使得董云天似熟睡小儿一样安稳下来,这时二人才松了口气,小花也走向桶边去清洗帕子。
“呃……呕呕……”
霎时间董云天回魂了似的仰起头来,朝着自己身上便是洋洋洒洒一通吐,直把花、夏二人看得目瞪口呆,发泄完以后,终于是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
此刻耳清目明,似乎终于酒醒,一见自己耍酒疯的窘态就是耳根通红,防不胜防地又欲红了眼眶。
董云天从下午到现在都没有吃像样的东西,只饮了水和方才的酒,因此即便是吐了,胃袋中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些辛辣的酸水来,烧得嗓子又痒又疼,还惹得满身酒气,自己都受不住,只觉得实在丢人丢大发。
小花又跑来安慰这爱面子的小少爷,抬手想帮他擦唇角,董云天却回绝,说他自己来便好,于是接过帕子默默地擦拭。夏浔何尝不欲哭无泪?董云天可是尽数吐在了他自己的衣服上。
随后,夏浔和花鸿霖无言地帮哭哭啼啼的董云天脱下了皱巴巴的对襟,再褪去那件湿哒哒的青黑粗布衣,留下身上最后一件洁白的贴身袄衫,董云天打了个寒噤。
夏浔便一挥手,招呼花鸿霖将董云天带到楼内空房间中坐着,自己拿上脏衣裳去了衣房……
登楼休整,小花为他取来一张厚毯,又烧上了一壶开水,器物剐擦声之外,花鸿霖听到董云天哀怨地小声道:“这身衣服还是夏浔兄弟借我的……”
于是花鸿霖一个猛回头,盖上铜壶盖,走来坐到董云天身旁,犹豫了半晌,故作神秘在他耳旁道:
“小董哥,我悄悄告诉你,平日里,除非是我、或是掌柜等十分熟识的人,但凡有人敢近小夏的身,动他一根毫毛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董云天听后眉头紧锁,颤着声问小花:“那,我今日又是摸他手上茧子,又是怂恿他舞剑,最后甚至还……还吐了一地……我还能活过今夜吗?”
这二人都还带着些醉意,小花见他紧张得不行,愈发觉得有趣起来,随后便眉眼弯弯地笑说道:“嘿嘿,他怎么会呢?前半夜我还怕他喝的多了,给你来上一脚,结果呢,这不是还给你舞剑、还帮你洗衣服去了嘛!”
语罢,那烧水壶恰好尖啸起来,花鸿霖兜回水房,用滚水兑了点早就放凉的开水,一并端出来给董云天喝了。
董云天捧着杯子,对着蒸腾而上的水汽发呆。
“我看小夏对小董哥你挺好的,估计是因为你相貌好。不过,就连这般花容月貌的我,都不怎么敢乱动他呢,真的!”花鸿霖像个争风吃醋的小孩似的,捧着自己的面颊嘟囔道。
董云天也终于是被他逗乐了,将温水饮尽,留下空杯在桌上。
在此以后,他便被花鸿霖安置在了一张说不上宽敞,却干净整洁的榻上,昏昏沉沉入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