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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堂前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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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黄昏时分,夏浔爬上爬下,把侧楼的棱棱角角处都挂上了菡萏花灯。
董云天一面记着小簿子上的各个品名,一面甚至还在暗暗回味着,这曲水会主办和他“杜蘅”的身份之间到底有着什么瓜葛?
离宴会开始时间不久了,董云天觉得一直坐在这也不是个事儿,于是站起身来往楼外走,只见不远处水上行舟徐徐、路上行马匆匆。
湖面上精致又庞大的游船队好似一座座宝殿,辉光熠熠地泊在连接菡萏楼的岸边,不过片刻,便有风格迥异的文人骚客接踵而至。
客人中有清癯书生式的,亦有豪迈放歌式、富贵散财式、求仙问道式的……堪堪眨眼的一瞬间,茶楼似乎便因曲水会而成了个包罗万象的新天地。
眼见岸上客正一波波涌向门边来,董云天将这跑堂旧衣裳抚抚平整,再次回头默记了一遍品名与价格,随后静静地站在一楼窗边等待着来客。
进侧楼来饮茶的客人同董云天想象中的实在是不大一样。他还当众文人均是酌酒作诗,情趣极风雅之士,结果几乎只是些刻板的表象罢了,一等到烈酒的热劲爬上了脸,某些平日里清高自持的人,便也都和他们所不齿的平民百姓无异了。
——将一张木桌拍得砰砰作响,欲于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之上分个高下雌雄,又或者是一手烂牌打得怨声载道,赢了牌局的人却乐得似乎要跳到桌上去……
董云天一面悄悄避让着这群发狂的雅士,一面又要跑前跑后地去帮忙记单,虽说一楼亦有另外二人在跑堂,可惜记菜的人只有他一个,笑脸相迎的董云天仍然是忙得不可开交,捧着一沓薄纸四处跑。
等到夜色渐浓,酒醉的客人越来越多,侧楼跑堂的事务反而愈发的轻松起来。
董云天半靠在深处的柜子边,暗自笑想:下一作的话本儿,为何不能来写这些街坊间琐事?为何不能有如此一奇人,从坊间来,到天上去?
他默默权衡着从前固有的贵贱观,悄然融入了这菡萏楼的清明一片中,设身处地地考量着其可行性。
帘间,夏浔重新起了炉灶,烧上了五六壶开水,把灶台边抹抹干净,洗了手,下楼去看跑堂工作。
他见身形单薄的董云天正贴着柜歇息,又发觉一楼工作愈发轻松起来,便将他一颗提住好些时候的心放下,想喊董云天上二楼来饮杯茶,坐下好好歇着会。
可惜还未待其开口,忽的便来了一桌客人,将那得闲的董三喊去了。夏浔见状,刚要就此作罢,自己饮下手头温热茶一盏,却是远远听得有一人不怀好意地攀住董云天的手臂,说:
“好酒配佳人!来,这小美人,唱段曲儿听!”
那人多半是小有些身份的,借着胸口一包的酒气,碰巧还遇上了董云天这样一个白净相貌好的小子,便想趁机欺负欺负这打苦工的。
于是夏浔将眉头一拧,露出一点嫌恶神色,却很快又恢复了平和,赶忙丢下手头盏,匆匆想要下楼去救场,生怕在今日这么大的场子上让个毛头小子惹了事,更怕董云天太过单纯,要被胡搅蛮缠的客欺负惨了。
随后,他三步并两步地从客与客之间的缝隙中钻过,跋山涉水似的找着人堆中的董云天。
待来到董云天身旁时,夏浔正要找个好时机,同他耳语几句,叫他不要顶撞了这些客人,可没想到董云天却是先了自己一大步。
董云天的一张白面上神色淡然,并不显出明显的情绪来。虽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嘲弄,倒是不怕也不窘,只是假意慢悠悠摆了摆自己被捉住的手,实则为的是从那醉汉的掌中挣脱开去,再悄悄向桌边上略跨一步,扯出些距离来。
回想起先前花鸿霖同他提起的那一件事,董云天尚且存疑,因此他便借机壮着胆子,刻意学着记忆中汴京的机敏说书人的神色,展了展眉头,摆出个和和气气模样,笑答道:
“唱曲儿?小的还真是不会,这样吧,不如小的来给各位大人说个书来听听?”
一旁酒醉的来客听得他话里有个说书的字眼,便要开始暗中互相挤眉弄眼,于是有一人略带嘲弄地问道:“哦?莫不是要说杜蘅的那本大名鼎鼎的《白雪天明》?”
话音刚落,众人便不怀好意地哄笑,七嘴八舌地猜测杜蘅背后究竟是谁,入耳的没有一句不是恶言。
——“杜蘅”之名,如滚油溅水一般,四下霎时噼啪飞火。
董云天心下一惊,却不将他的一瞬恍然写在明面上,很快又定了心神,慢慢地梳理一番。
写话本之于董云天,不过是一种排遣与抒情的手段。即便他确实享受创作的过程,也全心全意投入其中,可沽名钓誉、汲取功利之思是真真切切丝毫不占……
杜蘅本人正立在人群之旁,仔细地听闻他人阴阳怪气。他写作这样些年,却是极少接受到外人对他小作评价的,而自己在这群文人心中却是此等不堪的形象,更是令他大吃一惊,却是也不甚恼怒的,反而觉得新奇极了。
这下子夏浔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在原地观望半晌,这才又被身后的一桌客叫去添壶茶,于是便也只好离开了冲突的中心,无法再去多管董云天,只在心里头暗暗期望他不要闹出些乱子来。
经客人几番调笑愚弄,董云天却是不怒反笑,他长长眉眼弯弯如月牙,故意捏了捏嗓子道:
“呵呵,《白雪天明》即便再好,听多了也不免腻味呀。今个儿小的偏不讲《白》,要讲的便是那多年以前的武林旧事:泯玉宝剑之争。”
董云天作戏作的投入了,边讲话边要摇头晃脑,举起一根纤长的手指,在半空中左比右划。
听众似乎还真是吃他这故弄玄虚的一套的,收敛了脸上的哂笑,开始琢磨起那把下落不明的泯玉宝剑的故事。
他始终认为,每一个人所讲出的故事都或多或少带有自己的解读。同样,故事也不免因说书者自身的好恶态度而受干预,所以即便有人对那泯玉宝剑的阐释再真实、再引人入胜、再无可挑剔,董云天也总欲亲眼去见一见所有的前因后果。
事实便是:无论如何,说书不过是一种娱乐消遣,话本更无必要去事无巨细地记载大小事件。
可董云天实际上是不服的,带着些含有才气而特有的微妙傲慢,暗许着偏偏要写出同从前话本不一样的格调。
我且试一试吧,他笑想。
就连现今,风水轮流转,竟也是轮到了自己上台去说书,他也仍若有所思,无意囿于成见,欲讲出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泯玉双侠。
于是董云天便在这误打误撞中,默默打起腹稿来,容光焕发地着手讲述他亲力亲为界定下的所谓“英豪”。
从前话本但凡谈及泯玉宝剑,故事主角——华雷吟和吕肆海,无一不是描绘成一正一邪、一明一暗、一胜一败的。
“诸位定然都有听闻,这神风阁与狂涛盟门下走出的二位奇侠:面若冠玉、不怒自威的华雷吟,与猿背蜂腰、豪放洒脱的吕肆海,昔日旧友只因一柄宝剑打的不可开交,最终二人皆是遍体鳞伤,而华雷吟险胜,带走了泯玉剑后便销声匿迹,距今已七年有余。”
这故事实在陈旧。
见到宾客们个个都是一副听厌了不买账的神色,董云天心中暗笑,他早有计谋,一阖掌,换上副假正经神色,接着上一句末尾缓缓叙道:
“诸位总归是有所知,有所不知的。”
董云天笑着卖了个关子。
“这最后的血战,是吕肆海武功更胜一筹,而狂涛盟也并非狂涛盟,事实便是,这二人均为神风阁门下弟子,不过分有了东西二阁,西阁吕肆海,东阁华雷吟。
“也正是说,吕肆海实际上是华雷吟的师兄。”
众人一听他这番话,立马有了精神头,又是嬉笑又是怒骂,笑是笑他本事不大口气不小,骂是骂他胡编乱造愚弄听众。
夏浔人还留在楼下一侧的茶柜边上,甫一听得董云天说书的内容,便对那头的事更上了半点心,面不改色地侧耳细细听。
董云天不以为意,不如说他本要的便是此等效果,于是继续讲道:
“多少年来,众人称道的独立巽风山顶的得胜者——华雷吟,才是当年真正败下阵来的那一位。”
“而那一柄剑,之所以能够被称作泯玉,正是因为铸剑者的匠心独具,平日里宝剑只展现那百炼精金镶翠玉的强韧剑锋,刀光之下才可谓是大有玄机:
“白玉剑髓深藏在精金的包裹之中,外形温润光滑,一旦用于伤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冰寒刺骨,若是寒毒入体后未及时逼出,毒发后顷刻间便会气绝身亡。”
“这样的一柄神秘宝剑,在东西二阁决裂之前,便早已被有心之人卸为独立的两段。外侧精金一段用密密织成的金缕云锦布帛紧紧裹了三五层,由华雷吟亲自途径巽风山,带离大势已去的神风阁,然而却在途中遭到同门师兄吕肆海阻挠,最终是落入了师兄手中。”
董云天默默向后退了半步,声音放得比平日里低,白而细长的一双手大致比划着剑身和寒白玉的尺寸,座下众人无言,面面相觑。
“那么内侧的白玉剑髓的下落呢?”忽的,外圈茶柜旁的一小桌有人发问了。
董云天循声环顾,对那人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道:“无人知晓。”
众人听此言后先是嘘声一片,随后席下再次沸腾起来,针锋相对,一桌桌客人意欲拍案而起,逼问他这些事情都是哪儿听得来的。
这时,董云天讲得有些累了,后知后觉地心下一惊,感到大事不妙,于是便趁乱赶忙溜出了侧楼中心,抬头撞见夏浔正拎着铜壶藏在暗处,借机便溜到了那人身旁,站定后对夏浔挤出个笑来。
“他人都说泯玉剑碎了,毁了,怎么到你这却是变成了两段?”
夏浔放下了铜壶,壶中水早已凉透,抱着臂低声问董云天。
董云天做出个狡黠的表情,孩子气地凑近些答道:“是我杜撰的,我也不晓得真相。”
湖面花灯起又伏,楼内觥筹交又错,窗外传入凄厉鸟鸣一声来。夏浔循声望向主楼,董云天见状也跟着望,却是一片晦暗不明。
曲水宴,即将散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