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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泠泉瑟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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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公子,我就直说了,主持里有人想看您的笑话。”
董云天微微愣怔了一下,随后侧着头听花鸿霖描绘他所听到的情况。
一会是谁谁想要使诈套他的话,一会又是谁谁想要灌他酒,让他出尽洋相……果真打的都不是好算盘。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这趟浑水,最好还是不要去蹚呀。”
“照你这番话来说,这个会,我貌似还真是去不得了……”他有一些的踌躇,“不过我来参会,也有大半缘由是想领略下当地风情,要写出名堂来,还是亲眼看看更好。”董云天听完了来龙去脉,只微微点头,边想像边碎碎絮叨着。
早春雨湿寒,花鸿霖的手被水汽染得发凉,他便换了一只手持伞,将另一只冷冰冰的手夹在腋下,试图借体温取暖。
他淡色的眉头轻轻皱起,面上表情有点苦苦的。这么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他应当是真诚的,董云天偷偷笑着想。
“鸿霖!快进来帮忙!要来不及了!”
小花直视着董云天,刚想再稍微讲几句,提点提点不明人心险恶的对方,可惜还未等到他开口呢,便听得远处主楼窗边上挂着的掌柜正很难得地扯着嗓子催他回来,花鸿霖一惊,有些打冷颤,回头观望只见得花掌柜在窗边略显狼狈地风雨飘摇,准是误会他溜出来偷闲了。
百口莫辩的小花不敢耽搁太久,最后飞奔而去,只草草留下一句:
“公子您自行定夺吧!若是乐意等的话,小楼里边还有人在的!”
又剩下董云天一个人驻足在雨中,静悄悄地目送花鸿霖撑伞奔走的背影,跑动时被积水沾湿的裤脚远去,远去,直到阖上了主楼的门,再看不见了。
他回过头去,出神地望着不远处侧楼,心中念着:来都来了。于是慢悠悠踏着水汽踱进了侧楼门内。
侧楼地面上铺设的是同主楼款式相仿的木板,木板表面均光洁干爽,似乎用了不太常见的漆料,即便杭州常有阴湿雨天,内部也未浸得软烂膨大。
董云天在一楼静静兜了一个圈子,先看到的是几张吃茶喝酒的圆桌,更往里走便能看见侧边屏风弯弯绕绕,许多张四方牌桌被整整齐齐隔开去。
楼两侧的窗皆挂着锁,一阵夹着雨水的风吹过后摇得闷闷的响,他于是走到深处,发现这一楼是空空荡荡的,反倒感觉有些莫名的阴冷了,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微微打了个寒战,喊了声:“请问可有人在?”
目光朝四处转,也不见有人吭声,他似乎要流下两滴冷汗来,抬头却又见拐角处有铺了暗红绒毯的木楼梯,延伸到二楼去,便自然而然地迈开步子想往楼上走。
这木楼梯的年岁估计也是不小了,董云天尴尬地心想着,他刚踏上两步,脚下便松松散散地发出些“咯吱咯吱”声,给他一种楼梯正在向下扑簌簌落木屑的可怕错觉。
——董云天这是典型的金贵惯了,宅中上上下下的家具设施均有专人定期来修护,他见到这样的楼梯必然只觉得是年久失修,过道也称得上十分窄小,踏在上面只感觉不安分,掌心出了些汗,紧紧抓在一旁潮潮的木扶手上。
绒毯在转弯处断了踪迹,上方阶段显露出原本的木色,董云天有点紧张,加快了脚步,摇摇晃晃爬到了二楼去。
二楼的三面窗子依旧是因骤雨而紧锁着,不过里面留了盏小小的灯,董云天借着这神秘的灯火审视了四下。
其中摆设可是和一楼差了很多——没有垫着红软布的茶桌,只有几张磨损暗淡了的四方木头大桌和长板凳。不过各个物件表面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应当是有人定期清扫的。
顺着昏黄灯火的方向再走几步,他发现深处有间被隔出来的小室,麻布门帘神神秘秘。
董云天好奇起来,寻了半天也没见人影,莫不是就在这里边?
他本打算悄悄掀开门帘一角,自己钻进去查看查看,可又觉着这么不请自来的行为本就称不上多么有守礼数,再整上这样一出,怕不是要被人怀恨撵出去了。
还未等他独自杵在小室门口考量完,门帘却已荡了荡,从室内向外拨开。
董云天忙向后撤了两步,事先赔笑道:
“对不住,我瞧楼下没有人,便自作主张跑到上面来了。”
帘下的人不紧不慢挪了出来,站直了,看上去同董云天一般高,表情好似也是带了些刚被吵醒的不耐烦。
望着眼前新鲜的人发了一小会呆,董云天这时才想起来要自报家门,于是匆匆拱了手,赧然笑着说:
“董云天,这儿的花小公子认得我,是他让我到侧楼来的。”
“夏浔。”
这个人和那黄毛小公子一样,也是个实诚的,态度都写在了脸上……
董云天自认理亏,眼神飘飘忽忽却没再开口,只是在心里窃窃想。
夏浔今日里起了一个大早,先是在主楼里帮着掌柜的对了一上午的账,随便吃了些午饭后,又跑到侧楼来通风洒扫 。
好不容易干完了活,外头却又开始飘起雨来,于是便趁着雨还未下大时冲下楼去,把门窗全都关关紧,这会才敢爬上二楼,搬了把板凳坐在茶房里,靠着墙小憩一下。
结果却是刚歇下没多久,便被帘外咯吱咯吱的上楼声闹得不安宁。夏浔本就睡得浅,再加上想到外面这人还是湿了鞋子走进来的,心中便有些不快。
夏浔是个顶喜洁的人,难以忍受方才收拾好的地面又被踩得一塌糊涂,于是便想起来看个究竟。
掀开帘,只见得是个面皮白净的美男子,站定时还嗅到了对方身上清淡的檀香,于是又低下头去看董云天鞋尖,面上溅到了些水,显出暗色来。
董云天看眼前这人少言寡语,目光又一下转到他脚底,就猜测夏浔应当是嫌他糟蹋了干净地板,立马又耸耸肩,先人一步作了个解释:
“啊呀,夏浔兄弟,我看楼下像是仔细打扫过的,特意在门口脚垫处蹭干净了水才进来的。”
听到他这样讲了,夏浔先是一挑眉,随后点了点头,面上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
董云天一下便看出,这应当是个不喜套近乎的人,又以为是那声“兄弟”弄得他有些难堪,并且一直这样盯着人家的脸看也不是个事,于是只好哑了火,有些傻气地呵呵笑。
夏浔也没再过多地作回应,只是讲要去里面烧壶水,把门帘往墙上一挂便干起活来。
初次见面的人同自己身长相当,剑眉星目,肤色比自己深些,看得出是常常在外边跑的。黑且浓密的长发精神地束在脑后,留下额前几簇碎发,随着动作时不时摆动。
穿着和花鸿霖一样,一套黑灰色的耐脏粗布衣衫,大概也是菡萏楼统一的跑堂服装,料子虽算不上好,可穿在夏浔身上却是服服帖帖,衬得他挺拔干练得很。
夏浔把刚烧开的滚水往白瓷茶壶里灌,冲洗了一遍壶内部后再加茶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给董云天和自己泡了一大壶茶来。
趁着董云天四处溜达,开窗听雨的时候,夏浔已经往窗边的桌子上送去了两盏热茶,等董云天闻见茶香时,夏浔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只好坐下乖乖把热茶喝了。
就连杭州的茶都似乎和汴京的风格相异,不过董云天喝出了盏中泡的是龙井,清澈的茶汤泛着点柳色,回甘之余还有股特殊的豆香,倒是很合他的口味,很快便小口小口品完了一杯。
他手捏还留有余温的茶具,望向壶的把手,想着反正也是无所事事,便二话不说又给自己添上了满满一盏。
菡萏楼内,用于待客的茶皆是有专人供的,价廉物美,准时且保质保量,时不时亦能拨出一些,留给夏浔等人自己喝了。
两杯热茶下肚,董云天刁蛮的嘴又觉出了些寂寞来,正想着问问夏浔,能否给他上两块茶点来呢,夏浔这时却是匆匆拿了一套跑堂的行头出来,塞给状况外的董云天,说:
“花鸿霖那边,还未提前同我讲你要来,这一套也是我的,昨日才晾干,你凑活穿着,介意么。”
说完后,夏浔便一口气闷掉了那盏凉透了的茶,留得董云天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前病弱小少爷干瞪眼。
咦……这?这对吗?
我不是来这儿避雨歇脚的吗,怎的就成了帮工了呢?董云天心生疑惑。
可是他打心底又好奇得紧,很想体验一下跑堂的活计,不忍心放过这一次绝佳的机会,便故作镇定地摆出一副脸不红心不跳模样,双手接过夏浔递来的行头,上面的确如他所言那般,是有股干爽气息。
夏浔见这董小少爷的十指葱白修长,一看便知他不是那干粗活的人,但心里仍念着人不可貌相,于是开口问他:
“能干水房吗?”
董云天摇头。
“能抹桌子,传菜吗?”
董云天又是摇头。
“那站楼门口,迎宾呢?”
董云天越听越羞,全然一副赪颜模样——对方提的这几件差事他可真是一点也不沾,到了紧要关头面皮又死薄,他低下头去,嘴唇上下好似被粘在一块了似的,迟迟开不了口,道一句“不会”。
夏浔倒是若有所思,这样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却还偏要莽莽撞撞赶到茶楼来做工……?
“无事,不会也罢。你同我一道,在这儿的一楼干活吧,记住客人点了什么就成,可好?”
夏浔倒也真真是个办事利索的,三言两语便把难堪的董云天哄好了,听完这话后董云天便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用力点了两下脑袋,于是转身溜进一个隐蔽的空房,不紧不慢地换上了一身朴素衣裳。
正巧,屋外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夏浔把门窗全部向外推开来,雨后特有的潮湿且清洁的气息迅速涌入了楼内。
还余下半刻钟时间,曲水会便要开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