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舸怀戚

4、深几许

　　抵达杭州时，董云天只觉一片烟雨迷蒙，脚底下的青石板砖湿滑，河坊街上行人匆匆。

　　此行他孤身一人前来，刻意没有叫宅上下人同行。

　　他一面用眼悄悄丈量着街道的宽窄，一面又在心里同印象中的御街、马行街对比着，如今下江南一趟，就算只是为了品味风物、取取材也不赖啊，他略带欢喜地想。

　　还未走出几步，疏雨便柔柔挂在了发梢上，董云天伸指去抹掉那一滴，心情大好，觉得正是有雨才算江南，不过要是淋得一身湿，恐怕就得折腾身子骨了，于是他随性地踱着，准备去找家伞铺看看。

　　卖伞的江南姑娘笑脸相迎，手上仍是忙个不停，董云天走近看着她手边那几把做工精致的伞，既有用色浓艳的，又有他喜爱的淡淡青色。

　　他点点那把青色的伞，问人怎么卖的，那姑娘一开口便要了他八百文。董云天双目圆睁，大呼真是不便宜，又婉转地问那姑娘是否还有其他款式。

　　姑娘暗暗打量着董云天，只见他细皮嫩肉的，身上物件看着也都不是便宜货，便又灵机一动，做了个笑脸问道：“公子应当不是杭州本地人吧？”

　　从汴京赶来的公子也是实诚地摇了摇头，又听那姑娘继续骄傲地讲道：

　　“我家的代代相传的制法，同一般的可不一样，以毛竹作伞骨，上面涂最好的桐油，伞面用的也是品质上好的丝绸，结实耐用又美观。不仅如此，还常常有客人花成倍的价钱来定做更加精美的伞，订单都排到梅雨季时候了呢！”

　　听完后董云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的心里实在是有些畏惧这个活泼开朗的女子的。

　　从小卧病在床，即便是日后长大了，病好转后也很少出门，他遇见的陌生人本就少，和阿姐以外的女子交际得更少，更何况此人和董梅莺的性情大相径庭，董云天也不知如何还价是好，只得听了她的话，掏出八百文钱，买下了他看中的伞。

　　姑娘刚想帮他包上伞，董云天便摆摆手指指天上，怯怯含笑耸肩说我现在正等着用呢，踌躇许久又开口问菡萏楼在何方，那姑娘于是便把伞递给了他，再向不远处的高楼点了点，董云天谢过了她，快步离开去。

　　那姑娘边探头望着董云天挺拔的背影边心想着，这公子可真是个面若冠玉的，怎的讲起话来，却比我还温软上好几分呢？

　　今日为了举办曲水会，菡萏楼申时便送了客，留得远远看来只一片孤独寂寞气氛。直至走近些，才觉察出这菡萏楼非比寻常的气派。

　　菡萏楼的整体，分为一主楼一侧楼，均有三层高，门头一块金字红底招牌悬在顶上，两边还有食客赠的对联，圆桌成片成片地整齐摆放在楼内楼外。主楼和侧楼之间以木质廊桥连接，廊桥漆成了亮眼的朱红色，桥两边的宴会厅用面面屏风神秘地掩着。门面楼顶檐上均挂有菡萏花灯，只不过当下有雨，不知夜里还点不点得亮了。

　　他见到好些小二在主楼门前进进出出，于是猜测晚上的曲水会应当是在主楼里办，又想着到底是哪位偏偏要请寂寂无名的杜蘅来杭州，结果却是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头昏，心思澄明的董云天，这时才觉察出此会甚怪。

　　兀自持伞立在主楼边，心底萌生了些打退堂鼓的想法，从来没有同他人谈过自己写作的自己该如何对待今晚的会面？

　　虽常常以为自己是个豁达的人，可内心细腻的他不止一次回想起前些日子外人讲自己窝囊，如今董云天也止不住地囿于淡淡的自我怀疑当中。

　　愣愣注视湖面浩渺烟波，虽说离家才不过短短个把天，可他孤独的内心中却早已开始惦念起汴京的亲切，而又迟迟是踏不出决策性的下一步，毕竟他不敢如此草草了结，只怕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机会。

　　反观楼内，却是忙得不可开交。

　　菡萏楼许久没有办上如此大型的宴会，主办预约的又晚，五天时间过于紧张，会席不但要将主楼内摆的满满当当，还要连带着副楼一同沾光，主办要求菜点名贵珍稀，楼里楼外的装潢风格既要大气又要融合统一……

　　即便是近三五天快马加鞭地准备人力物力，也恰恰只够在会前打点好各个事项，连细细检查纰漏的时间都少得可怜。

　　还余下正正好半个时辰，曲水会便要在菡萏楼盛大开席，花鸿霖又要替掌柜的传话，又要帮忙安排坐席，忙得实在是不可开交。

　　他方才偷得些休息时间，便立马要跑到门口来透透气，这时刚好发现外面已悄悄下起毛毛雨，他伸手去接细小雨点，于是心里又开始想啊想，想夜里的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也想忙完了今晚后花掌柜应允的休假……

　　花鸿霖猫似的伸个懒腰，刚要回楼里去继续帮忙，一抬眼便看到了远处呆站着的男子，他眯了眼仔细打量伞下的半张脸，心里想：嚯，这不是那天的董少么？怎么来得这样早，还一个人站在雨里头？随后便揣着好奇，抓起手边一把伞往雨里走去。

　　他走出两步，忽的又想起从汴京回到杭州的那一天——小花窘迫地跑进自己房间中，换下了翠色衣裳便匆匆出了楼，一路溜达到了河坊街上，想着添置点什么小玩意到房中，没想到却碰见了先前拜托花掌柜寻杜蘅的主持之一。

　　花鸿霖识人记人准，眼尖耳也尖，于是悄悄藏在一个那主持找不见的盲区中，偷听得了几位主持们寻杜蘅的缘由……

　　今日再见杜蘅，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不知这上不得台面的一件事儿，当不当讲了。

　　他又踌躇地偷瞄了一眼身前人，见董云天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才敢轻手轻脚走到其跟前，略唐突地开了口问道：

　　“杜蘅公子？董云天公子？”

　　董云天一双眼正直直盯着鞋尖，听到有人唤他，打了一个激灵，立刻抬了头去寻。

　　只见面前来了一个唇红齿白的金发少年，从伞下探出头招呼他，董云天回过神来，很快便将他和记忆中阿姐提到过的那递信的黄毛小子合了起来。

　　如今他这么一开口，自己正像是被推上了一把，心中似乎也有了些底，想着也不要再东躲西藏了，去去便知这曲水会到底是个什么名堂。

　　他笑笑，装作自如的模样，伸手去取包袱中的柬帖，拿了出来递给花鸿霖。

　　这一回便轮到花鸿霖犹豫了——柬帖是回到自己手中了，可心头一难还未了却，他目光有些许游移，略动了动白嫩的腮帮，像是有事相告。

　　见这黄毛小子似乎比他窘得更甚，董云天倒是奇异般的不那样紧张了，反而平静地眯了眯眼，笑道：“家姐和我提起过小公子你呀，我今日是来早了不是？看楼里大家都还在忙呢。”

　　花鸿霖见他先开口，也是松了口气，便慢慢顺着他的话茬接了下去，答道：“嗯嗯，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席，董公子要是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到楼里避避雨，我帮你打声招呼就是了。”

　　客套话也讲过了，小花说到底也是个正派的人，看这董小少爷也称得上单纯没心计了，更何况自己曾夜半不声不响闯进人家宅上窥探，心头的这道坎儿实在是有些过不去……于是心一横便叫住了董云天，神神秘秘地同他讲：

　　“今晚这曲水会，有些不方便！”

　　董云天听后半张着嘴作诧异状，只觉得好生奇怪，他收了柬帖，参会正大光明，谈何不方便？于是走近了一步，示意花鸿霖细细讲来与他听。

　　花鸿霖四下张望了一圈，抱着臂悄悄道：

　　“董公子，我就直说了，主持里有人想看您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