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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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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七,芒种晨间,花鸿霖的地字号房内,三人聚在一道,对着董云天一张白净的面孔商量。
他自杭州带来许多抹脸的脂粉香膏,说是要为董云天易容一番,教他与华雷吟那张脸更加贴近一些。
华雷吟的肤色较董云天还要更加苍白些,于是花鸿霖将一小罐白而滑腻的粉膏揩在手背,而后均匀涂抹在董云天面上,华的双唇薄而没有什么浓烈的血色,鲜艳的唇脂便用不着涂了,只消用点润唇的油膏,将董云天两片唇瓣擦得软且亮,又细细地将他两弯细眉的眉头描得更加向上撇,更加楚楚可怜……
描画的间隙,董云天余光瞥见,坐在一旁的夏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瞧,他虽面不改色,却已然心如擂鼓,也只好乖乖伸出他一颗头去,任凭花鸿霖老练地妆点起来。
“……好。小董哥,你睁眼吧。”
小花将董云天前额的碎发轻巧地一捻,弄作与华雷吟相同的样式,自发顶细缝当中分开,中间留出斜斜靠着的一绺,便欢喜地拍拍手,宣布大功告成了。
董云天眼睫颤颤地睁开,由垂眸转变成了直直的抬眼,他带着些紧张地问上一句:“如何了?”
随后花鸿霖凑近又跑远,捏着下巴作踌躇状,反反复复仔细打量道:“整体有六分像了……唯独有一点!”
“哪一点?”董云天与夏浔齐齐看向他。
“就是你不可正眼瞧人了。”花鸿霖呲牙,“师傅一双眼平常都是懒懒垂下来的,即便是正眼望着,他眼尾也要掉下去,不像小董哥你那样的吊起来。”
听后董云天似懂非懂点点头,便将双目微微眯着,作出向下瞥的样子,他眼皮薄薄打着褶,纤长的睫毛盖过乌黑眸子,果真更加与华雷吟相似了。
花鸿霖对于他的这一手杰作十分满意的,拉起董云天大笑着:“对对,就这样垂着眼,真是像!”
此时沉默半晌的夏浔却是开了口:“这儿……最好再用些东西遮一遮。”
她只用手点一点自己面上相应的位置,指的便是董云天的一颗小小的唇下痣。
如今大敌当前,夏浔一颗沉郁的心无力嬉笑,却是专注地将这些细节记得清楚——前几日的钱安喜,正是因瞟见了董云天唇边小痣,才最终将他与记忆中的“董家三弟”合上的。
董云天心里一颤,当下便要伸指去抚一抚那一点黑,花鸿霖却急忙捉住他手,口中叫道:“别碰别碰。”
小花又拿来那一盒粉,在痣的位置多多的按上几层,解释道:“上好后可万万不能经常用手摸,容易被蹭掉的。”
于是那芝麻大小的一点墨色也被隐去,董云天只敢咽咽口水,不再多说什么了。
而他也是个心思细腻且固执的:夏浔这样将他的一张脸当作武学一般,翻来覆去地研读,是否也能说作是牢牢地烙在她心间了呢……
董云天一有心事,便要伸出一只手抚膺,面上显露出一副忧郁模样。可现下易容过后,反而是同华雷吟的清冷样子很相似了。
一旁的花鸿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当中,丝毫未察觉他悸动的异样。
忽而他心下有些酸楚,小夏怎的偏偏是将他这一颗痣记得清楚?却又不记他那么些漂亮好看的地方呢?难道她是认为这颗痣点在我的脸上,显得难看了?于是颇为混乱地在脑中为他唇边一点芝麻大小的造孽物事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愈发郁闷起来。
他又抬眼看向收拾各式小物件的花鸿霖——他一双杏眼大而水灵,苍翠的眸色更是别有一番风味,淡色的眉头微向下压,面色红润,小脸带些恰到好处而又稚气未脱的婴儿肥,好似天生挂笑一般,一看便知他的精气神俱佳。
因为生父不是宋人,所以肤色的底色也不太显黄,而是牛乳一般的白,置于他们这样一行宋人当中,便是格外的亮眼了。
或许小夏是偏爱小花这样年少的小男子的……董云天叹气。
他却又是转念一想:如若小夏喜爱的,是吕肆海侠士那样,高大威猛的汉子呢……我从来都是弱于她,或许当真……
很快他又惊乍万分地想道:万一……万一小夏她根本不喜爱男子……那么我的阿姐……阿姐她也是见过的呀!阿姐是多么温柔美丽有才干的一个女子……我如何比得过她呢……
董云天便如此无止境地自怨自艾起来,将自己绕得晕头转向。本就已覆上几层白膏粉的面上更显郁郁。
花鸿霖见他良久不作声,转头一看,果真惊呆了:这股莫名凄苦的劲儿……这冷淡的气质,简直是同华雷吟如出一辙了!
他不讲出此番心中所思,花鸿霖自然不甚了了的,正因此也天不怕地不怕,还当作他是在默默练习出演华雷吟,出演花遥,随后极为崇拜地称赞道:
“小董哥,你当真太厉害了!将我师傅愁苦悲戚的那股意思演的实在太好了……”
当真愁苦悲戚的董云天听了这傻小子一番话,愣是被逗得好笑了,嘴角扯出个苦涩的弧度来。
“这个笑得也怪像!像的不行了!”花鸿霖又是一拍大腿,毫不吝啬地大赞道。
花鸿霖却也曾经讲过——那一日他狼狈地酒醉后,夏浔也许是因自己相貌好,因此并不恼火的……
因而最终他心想:藏藏好吧,董庭柳,你分明有更大的事要干,别在此扭扭捏捏的了,误时误事也。
董云天欲哭无泪的,已然没有气力也不好反驳了,只干干地站了起身道:
“走。走吧。动身出城去。”
自内城大梁门出,于城西厢梁门大街简单地午食,再出外城万胜门,一路来到试剑大会演武场。
城西郊,顺天门外街北,由高而远的围墙隔离出的金明池与演武场间以一汴河相隔。
其间池水引自北面金水河,中有台榭,原为训练水兵,修造船舶之处,后偶也举办泛舟休闲,龙舟竞渡之赛事,现下已是当今圣上与民同乐之所,同时与道南琼林院的宝津楼相对,被合称为双璧。
花鸿霖好奇道:“听闻金明池对百姓也一并开放的,要何时能进去一览呢?”
“前些日子里,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的时候,才刚刚开放的。下一次应是要等到五月五当日的争标了。”董云天答。
端阳当日,池边一定热闹非凡,名流显贵、歌女舞者、各色商贩……小花欢喜地在心中掰起手指来,若是当真得了机会去游赏便好了……
三人向着金明池的反方向行,很快便发觉参赛之人几乎是要将演武场的擂台围得水泄不通。于是夏浔飞速地将四周扫上一眼,辨认出许多蓄势待发的大门派来。
阳天门首当其冲,门人均着统一的蓝黑白拼色道袍,一看便知其门规繁多,七八名道士道姑神色均清峻非常,颇有些生人勿近的意味。
不远处青白色的六七人便是南方清心谷的,据说此派为药王孙思邈后人所创,谷内传授以药学为主,武学为辅,前来参赛的大多为女弟子,其队内窸窸窣窣交谈声不断,时不时传出几声轻笑来。
亦有显眼的红粉四五人,来自大理千锦城。江湖传言这千锦城百年来一向只收女子为徒,弟子善用针线,容貌昳丽,城内教授的名武学为飞针功,更有种种轻捷且致命的暗杀功法,可谓高手云集。
而离擂台最近,亦是最为闹腾的一组,便是丐帮了。这一群人六七个,其间只有女子一人,皆为污衣派弟子,服饰各异,却均是穷的叮当响。
此时西面忽而漫天黄沙翻卷,霎时间电闪雷鸣,众人目光均聚集在来人身上——此为董云天假想中的,华雷吟出场时的画面。
然而实际上是不搭边的:“花遥”走在花鸿霖与夏浔身前,擂台旁许多参赛者回过头来饶有兴味地望一望,他一如既往地窘迫,他人的视线几乎要把他盯穿了。
唉,正因此地是汴京,今日也恰巧风和日丽,哪儿来的沙给我扬呢?董云天这般悻悻地在心中想来。
身后却是一只手轻轻扶在他肩背上:“你莫要怕,就照先前我们讲好的那样做便是了。”夏浔在一旁低声道,“往后轮到要上台,都由我和花鸿霖来,不要紧。”
董云天总想问一声:为何呢?——为何要他来扮,为何华雷吟不出面,为何不同吕肆海一道结队……可他也窝囊,每每见到夏浔开不了口的模样,都看得出她是很心痛的,日后便也心照不宣地不再去提。
到底为什么这样的心痛呢?他也是想分担一些的,可惜他没有足够的勇气,更没有遇上对的时机去发问。
再者,他实际上是很爱听夏浔说“我们”二字的,听来如同是二人共生死了一般,再配以她低而缓的,带有杭州味道的发音,让他的心底软且热。
眼下他不好做出什么表情,仍是低垂着眼,喉间传出“嗯”的一声,在她的安抚下走入了人群当中。
忽而传来“咚咚”敲锣两声,台上有一少女飞身而出,落入擂台正中央,将台面踏得作响,脸上笑的明艳。
“啊,快要开赛了!”花鸿霖望着台上,兴奋的叫声混杂在人群欢笑当中。
未时,汴京城西郊空前绝后地人声鼎沸,试剑大会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