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舸怀戚

3、柬帖

　　次日，花鸿霖早早醒来了，他给自己仔仔细细编上了发辫，再用彩绳绑起发尾，梳好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有些扭捏地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

　　为了把柬帖亲自交到杜蘅的手中，他想了许久，最终才决定用这么个下下策——假扮成一名热情的异域追求者，说不准这样便能混进董宅了。

　　蕃客女子比起宋人，或许是要更加奔放一些的，他猜测道。

　　花鸿霖看着镜中人的面庞，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和肩，心想，他的脸蛋绝对称得上是粉雕玉琢，块儿也总是练不大，正好合他心意，只要稍加打扮打扮，谁见了我敢不笑着夸上一声小娘子？

　　可惜实在不巧，他此行来到汴京，身上就只有这样一件黑色粗布衣，又有谁家姑娘会穿得如此寒碜！

　　小花头疼，只好挎着包袱，跑到集市上去买一身女子的衣裙。

　　汴河大街商铺繁多，新奇商品更是层出不穷，花鸿霖弯弯绕绕跑了许多家，结果却是被水泄不通的人流挤来又挤去，最终是走进了一家相较更冷清的铺子。

　　在铺上，他倒是个很懂行的，一眼便相中了一身翠色的衣裳，只见前襟的绣花针脚细密，加以零星珠玉宝石点缀，再伸手去抚一抚那衣料，更是丝滑柔软……花鸿霖对这身新装满意得紧，上前去问老板价格，说是要送给自己家中姐妹作礼物。

　　那店家看他不争不抢、脸上挂笑，俨然一副乖巧好宰模样，轻飘飘一开口便要去了他荷包里大半铜板，惊得花鸿霖立马撒开了摸料子的小手。

　　可思考半晌后，他还是咬咬牙，念着：自己都委屈扮娘子了，就应当扮得越美越好！于是手一挥，一下子又把隔壁的唇脂，对面的耳坠、头饰全都配齐了……这样天南海北的一身下来，可怜的小花口袋中便没剩几个子儿了。

　　于是昨日身着粗布衣的穷酸小子摇身一变，成了那金发碧眼的明艳少女，揣着小小柬帖便悠悠向董宅大门荡去。

　　“即便如此，也不能就这样放姑娘进院里……”

　　“求求两位大哥，小女只想进院里，见董云天公子一面……若是能亲手将小女作的这词交给公子，小女……呜呜……就算是死，也此生无憾了……”

　　董梅莺正埋头在后花园浇水剪枝，听到门外有女子哭喊的声音，便放下了手头事情，前去察看一番。

　　甫一出门，便见一窈窕纤细的外乡女子，被两名家丁拦在门外。她讲着一口略带些瑕疵的汴京官话，哭得梨花带雨，又或许是肤白的原因，远远看过去可真是双颊绯红、我见犹怜。

　　花鸿霖正捻着半截水色衣袖，拭去眼下憋出的泪花儿呢，刚一抬眼，便看到了款步前来的董梅莺，心下不由得一惊。

　　但又转念一想，为何不向她求求情呢？二小姐心地准是极善良的，保不准真能成呢？

　　随后小花口中便嗫嚅着，刚想清清嗓子跟董梅莺递句话去，却没想到她居然主动同二家丁要求道：

　　“你们放她进来便是了，我领着她去找云天。”

　　两名家丁愣愣杵在原地，虽认为不妥，可仍是从了主子的话，都往旁撤了一步，让出条过道给花鸿霖。

　　花鸿霖敏锐的直觉在此时发了作，他隐约地感到何处有些不对劲，不过却也只好趁着这机会，理一理被他哭歪的漂亮行头，迈着小碎步，乖乖跟在董梅莺身后。

　　等到跨过门槛入了院，家丁便把沉重的大门“轰”一声闭紧了，花鸿霖自顾自转着眼珠，悄悄瞟着董宅内部的装潢，一路穿过门前凉亭、鲤鱼池、假山……见了许许多多奇珍异宝，心中感叹道：董宅实在是富丽堂皇呀。

　　全程中，小花一直缄口不言，一改在门前哭闹模样，直至走进了董宅后花园，团团簇簇烂漫春花将他和董梅莺包围住时，他才敢捏着嗓子，偷学着怀春少女般的腔调，略带羞涩地小心翼翼向董梅莺行礼道谢：

　　“小女……多谢二小姐大恩大德。”

　　这时董梅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细细看着花鸿霖一双还略泛着红的眼，冷冰冰，盯得他竟有些不寒而栗。

　　董梅莺的瞳色黑得极纯粹，让花鸿霖产生了些自己会被吞没的错觉，可她分明并非什么洪水猛兽……

　　只一瞬间，他看见了她嘴角的淡笑，而下一瞬，那笑又弥散去了，变为一句话，自她唇间流出：

　　“我还记得你。”

　　花鸿霖一怔。

　　“昨日，在香铺前见到过你的。一双眼睛很漂亮。”

　　——这句话又是把小花吓得直冒冷汗，照他的安排，今日才是董梅莺第一次正式见着自己呢。

　　董梅莺又默默向眼前人悄然凑近一步，二人周身的姹紫嫣红散发出热烈浓香，小花竟生出了些鼻息滞涩的错觉，头脑混沌中只听得董梅莺柔声细语道：

　　“今日来我宅上，可不单单是为见家弟一面吧，小公子？”

　　眼下就连最为自信的乔装，亦被火眼金睛的二小姐看破了，花鸿霖惊惧之余，还怀抱着几分奇异的挫败感。

　　不论如何，他还是向后退了一步，打算全盘托出，于是强装镇定地摆正了颜色，向前一拱手，又是深深鞠了一躬，发上珠玉配饰被带着摇得丁铃当啷。

　　随后花鸿霖悄悄抬眼一瞥董梅莺，只见她饶有兴味地偏头注视自己，便豁了出去，大着胆子自报家门道：

　　“在下花鸿霖，前几日杭州菡萏楼受当地文人之托，派我到汴京来拜访‘杜蘅’……今日里不请自来，便是为的依着礼数，亲自将这柬帖交付于杜蘅，即董云天公子。”

　　这长长一段自白好不容易顺了下来，花鸿霖心焦得口干舌燥，始终是不敢直视二小姐双目。

　　年少的小花偏偏有个老毛病，甫一紧张便控制不住要胡思乱想。

　　可算是明白该如何形容二小姐给我的感觉了，她就如同一炉香那样，远远地闻有轻柔的融暖梅香气，可只有走近了，自己才能发觉这香里有一剂猛毒，而毒早就一丝一丝紧紧缠在身上，这可怎么办才好？花鸿霖自顾自幻想着。

　　“杜蘅便是家弟董云天，这点不假。可花小公子，又是从何得知这事儿的？”

　　董梅莺只淡淡一句话便把他思绪拉回，花鸿霖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于是故弄玄虚地摇摇头，答道：

　　“即便您如此发了问，花某亦不敢知。此为菡萏楼的机密手笔，扮成女子作戏入宅，也是那边的要求，花某只不过是收钱办事，其他种种……实在是一概不知呀。”

　　花鸿霖故作苦恼地应对董梅莺的发问，撒了个弥天大谎将自己从中抽离出去。他胆子不大，可装傻充愣、用苦肉计却是手拿把掐的招式，他过分熟练地将自己包装得楚楚可怜，试图就这样骗过二小姐。

　　董梅莺没再质问太多，只是向花鸿霖伸出一只戴着玉镯的手去，拜托他把柬帖给自己，便是要经由她转交至董云天手中。

　　看起来二小姐只有半分相信自己的扯出的谎话，这下子有些难办了呀，小花腹诽道。

　　花鸿霖又见她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不自觉地产生了些胆怯的心理，本想再讲上几句争取一下机会，毕竟是亲手交付才最保险，不然等到了曲水会当日，若杜蘅未出山，该多丢那些文人和掌柜的面子！

　　不过，同时花鸿霖也万分谨慎地考量着，自己若是没盘算周全，极可能言多必失，惹得董梅莺不悦，被赶出董宅，可就全盘皆输了呀……

　　算天算地算鬼神，斗争了许久，他还是妥协了，便只最后细细交付了务必要让杜蘅亲自启封，这才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柬帖，对董梅莺言了谢。

　　董梅莺接过那信笺，往不远处喊了一名小小丫鬟来，一言不发地领着花鸿霖出了董宅。

　　她答应过的事，自然是不会食言。

　　董梅莺揣着材质细滑上乘的柬帖，走到花园尾部的凉亭当中去，挑了个晒得着太阳的地儿，静静坐在池边赏春。

　　没过多久，董云天的房门便打开了，正发着呆考虑香铺活计的董梅莺听见了动静，便唤弟弟名字，董云天揉揉眼，出了门，明显还带着些宿醉后的摇摇晃晃。

　　小少爷是个喜洁的人，每日的梳洗都十分仔细勤快。由于昨夜饮酒大醉一场，晨间便花了相较于平日更加多的时间收拾自己，露面时早已是日上三竿。

　　他循着声走进了花园深处，乖乖坐在阿姐身旁。

　　董梅莺纤长的手指一推她面前那信笺，说是给杜蘅的。

　　董云天立刻清醒，很诧异地问：“哎呀，那人是如何找着我的？”

　　——他写出的话本，从来都是让家丁仔细打扮一番后，再拿着手稿特地去街上找人交接的，那些办事的家丁口风皆紧得很，到底是哪一环走漏了风声呢？

　　思来想去只觉头更加晕，于是忙启封了柬帖，抽出其中那张藕荷色的纸，纸上还飘散出些淡淡荷香，写着：

　　“诚邀杜蘅居士前往杭州西湖菡萏楼，一同出席曲水会。”

　　落款是不认识的人名，举办日期便在三日后晚间。

　　董云天有些愣怔，转头问他阿姐这柬帖是哪里来的，董梅莺于是便把花鸿霖造访的来龙去脉全部讲了一通。

　　“当真？为何有这么些个杭州人士偏要见我？这帮忙带话的小公子也是可怜了……”董云天笑着嘀咕道。

　　心中自有分寸的董梅莺闭了眼微微摇头，不置可否，只是问他愿不愿意出席。

　　“去吧，为何不去呢？阿姐也陪着我，一同去杭州游游西湖呀？”董云天答得果断，他从小到大还没走出过这汴京城。

　　“我不好陪你去，还有生意要照顾……再者，那柬帖里也没写上‘董梅莺’。”

　　平日里，董梅莺几乎从不会拒绝三弟，需要也好，无理取闹也罢。而今日，她似乎有意要让董云天自己向外跑。

　　董云天难能被拒，也不急不忙，只是凑近了些，笑问阿姐——难道不怕他一个人在外闹了事，不怕他再也不回汴京来了吗？

　　董梅莺也笑起来，说不怕，我信你自有分寸的。

　　虽听得董云天略有些羞赧，但他还是少有的打起了十分的精神来，准备收拾收拾行囊，这就动身前往杭州西子湖畔。

　　杜蘅的包袱里仅仅装着柬帖、鼓囊的钱袋与一颗大大的心。他对自己说，这种孤单又自在的滋味，偶尔一尝应当也是极好的……

　　收工了的花鸿霖一身轻松，吊儿郎当挎着包袱便走上了回程路。

　　因为先前购置行头花了太多，如今他掏出所有身上的铜板，也只够登上一艘开往杭州的小货船，于是便这样悠悠荡去了菡萏楼。

　　刚从船上下来，他便感觉今日被路人盯得有些不自在，仿佛他脸上有东西似的。

　　待一脚跨进楼里，见到掌柜的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奔波劳苦一整日的小花啊，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一身苍翠姑娘行头，仍服服帖帖穿在他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