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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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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嫁那日天气晴好,婚服华贵精致,压得我只能行止端庄。行礼的时候我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四处打量,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燕燕的身影。
是啊。皇宫那么大,淹没一个小小宫女的身影何其容易。
从昭云殿到丹凤门真远,我走得步步难忘,心如刀绞。
我踏上鸾车时终于有泪水跌落衣襟,愣怔间我忽然忆起昨日和母亲的争执。我气愤地质问她郑家阿公犯了什么错,为什么您要流放郑家全族?我的母亲面容平静,反问道,“那我又有什么错呢?”
母亲流放郑家,因为郑家阿公反对母亲上朝理政;郑家阿公反对母亲,因为母亲是一位女人。
我隐约觉得他们都错了,却又找不到反驳的借口。
一人的言论为何要牵连众多的无辜之人?狭隘的性别为何能桎梏才华的施展?如果他们都是错的,那什么才是正确?
我回头看向身后恢宏壮丽的丹凤门,在回头的那一瞬间明白了到底何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自此,我和燕燕音书断绝。
直到我听说我的父亲多了一位郑氏宠妾。
鎏金小金剪一歪,坚韧花枝只扭断了一半,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我不动声色地掩住被刀柄硌红了的手,疑惑道,“你说她姓什么?”
驸马抬手饮完了茶,顺手将茶杯搁在一旁侍女端着的茶盘。他一边接过我手里的剪刀一边道,“就是姓郑啊。据说出身掖庭,也不知道和当年的郑家有没有关系……”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反正我也没听。
再然后就是中秋宫宴。
我终于见到了燕燕。气质清丽,容色惊人。
我们撇开随行的人,又如同小时候一样,手牵着手穿行在灯火昏暗的黑暗里。我有许多问题想问,想问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只言片语都不留,为什么要嫁给父皇……
但她看我一眼,仅一眼,我什么都可以不问。
夜风微凉,她的手也一样。
“荒唐吗?姐姐现在或许要叫我小娘,”燕燕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姐姐……厌恶吗?”她极力维持,但后一句尾音仍旧发着抖。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我沉默地抱住她,小声道,“不会。永远不会。”
她于是在我怀中失声痛哭。
她断断续续地说,逻辑混乱,语无伦次,声音还模糊不清,她说她不想我嫁人,她说她想要个更配得上我的身份,她说她最喜欢我了,她说她讨厌死我了,她还说……她说了很多很多。
我抱着她,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稀世珍宝,恍惚间觉得这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梦了。
孟秋时节,太子行为不端被父亲撞上了,于是父亲一病不起,入了冬他本就不怎么强健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母亲全权代理政务,权势几乎到了滔天的地步。母亲身处内庭,大臣走动多有不便,一些文书机要便托付给了燕燕。
燕燕终于在此时锋芒毕露。
她承担的事务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要,她能走动的地方也一步步从皇后书房到整个后宫再到煌煌前朝,直至整个长安城都再无任何障碍能够阻拦她。
我在公主府里看着她一步步向着她梦寐以求的天地振翅,而我的心里,充满了忧惧。
父亲在一个无比寒冷的冬天逝去,接替他的却是他的妻子我的母亲。长久的铺垫之后朝堂终于迎来了一位出人意料却又理所当然的主心骨。
母亲以她超出常人百倍的勇气、决心和魄力,成功地完成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登基为帝。那时,我和我的某位兄长站在一处,向皇帝以大礼跪拜。
而现在,我的母亲陷入沉沉昏睡,那位曾站在我身边的兄长对皇位虎视眈眈,他的儿子晋王则向在远方游猎的我告发——昭容郑氏私藏玉玺,意图阻挠新君登位。
燕燕抱膝坐在阶上,她看起来似乎有点虚弱,但她还是冲着我笑,“殿下从来都待我甚好,那这一次殿下愿意原谅我吗?”
我疑惑,“原谅你什么?”
她唇角溢出一点艳红的血色,她抬起拇指肆意抹过,苍白的面容瞬间被血色点亮,“原谅我将殿下拖入争权的洪流,原谅我,曾有窃国之心。”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呕出一大口血来,我震惊到无以复加,飞奔去抱住她。
原来是这样。
她进殿时随意的神态,她走到阶下便再也不肯前进一步,她竟是早就存了死志。
“咳咳……”她掩口咳嗽,鲜红血沫沾染上她苍白手掌,再从指间渗出。
她缓缓匀了气,沉稳道,“我虽然做不成了,但姐姐……仍可去一试!”
她另一只干净的手忽然牢牢抓住我的手,方才有些暗淡的眼眸中突然亮起灼灼的星火,宣告着野心,明示着疯狂,“陛下已经驾崩了,他们秘不发丧就是想染指皇位!姐姐!在我死后,去昭云殿取走玉玺和信物,我的人都会听命于你!晋王那群人都敢肖想权位,姐姐为何不去搏一搏!”
“去告诉他们,这个天下……”她衣襟染血一片狼藉,眼中却是让人不可逼视的光彩,她用力地、一字一顿,“不、只、是、他、们、的!!!”
这几个字像是她用尽全身每一寸力气说出来,话音一落,她整个人又颓败了许多。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我不知该一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于是我只能张口结舌,不住地摇头,“不……不——”
燕燕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和慌乱,她缓了缓语气,重新开口和我讲起另一件事,“还记得……当年凌烟阁上我们看到的那幅画吗?”
“我在宫中曾经打听过那女子,那是一位皇室女子,算来应该和安阳姑姑同辈,她为了能自由选择,毅然决定上阵杀敌,在建功立业后如愿同心上人退隐……”
“姐姐曾问我为何贪恋权势……”她笑了笑,目光柔软如春水,她费力抬手抚过我鬓发,轻声叹道,“因为我……和那位女子想的一样……”
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开,我因为这一句语焉不详的叹息霎时间泪如雨下。
我们生于权势,长于权势,最终也会死于权势。因为对于我们而言,权势就是防身的匕首,就是垫脚的砖石,就是掌握自己命运的唯一助力。甚至开口言爱都需要无上的权势作为底气,甚至喜欢一个人都要先权衡利弊。
泪眼模糊中,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年中秋,燕燕在花木扶疏处最深沉的黑暗里搂住我的脖颈,鬓发挨蹭——如今想来,大约是个亲吻的模样。
只是我们心有灵犀,只字不提。
再想想,似乎事实早就露出了端倪,她曾在我眉梢眼角一笔一划地暗示,兰草是“静女其娈,贻我彤管”,蝴蝶是“可要凌孤客,邀为子夜吟”……
只是当时闺中年少,并不敢放言爱恨。原以为在昭云殿的那些片刻闲暇就是一生,可旦夕惊变,终成今日。
燕燕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无声无息地散开来。
就像是那些还未开口、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我抱着她无声恸哭。
“她还是不肯交代玉玺藏于何处吗?”
晋王胡服马靴,风尘仆仆。他稳稳端坐上位,伸手缓缓摩挲着几上茶具。他翘起一边嘴角,眼角浅浅一道疤也跟着弯起来,凉丝丝的笑意,“辛苦姑姑了,大晚上还要来见一个逆贼。”
我此刻全然没有同他兜圈子的精力,单刀直入道,“陛下尚在,你们这是残害忠良。”
他又笑了一下,很沉得住气,“侄儿本就是在替陛下分忧啊。”
然而我知道陛下已经走了,我也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此时我不能显露出半分。
“那我就不多叨扰了。”我起身欲走。
身后是他慢条斯理又略带戏谑的声音,“不过还真是奇了。姑姑游猎走得匆忙,公主府倒是收拾得干净。”
“也不知道是哪位,竟如此贴心周到。”
他说得隐晦,但我却明白了。
那是燕燕。
轻微的麻痹感从心口蔓延开来。我应该心痛的,但是自从那个明丽张扬的女子在我怀中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后,我便仿佛失去了疼痛的能力。我木然地向前走,每一步都走得无知无觉。
而我的侄儿声音不停,“姑姑,您忘了披帛。”
我愣愣地转身,从内侍手里接过那条茜色披帛,心里想的却是许多年前的某一个早春燕燕在马球场上回身控马,衣袂飞扬间她突然灵动地冲我一笑。
那一日,她也披着一条茜色的披帛。
很好看。
【完了】
后记:弘德十年,昭云公主起兵谋反,兵败被俘,自裁于军中。
雍容华贵的公主披甲带盔,灰头土脸。但面色平静,似乎毫无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