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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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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小宫女的月白宫装被押解上殿。鬓云微乱,但神色并不十分惊慌。
我抬手制止了侍卫准备压着她下跪的动作,“你们先下去,本宫想要与故人叙叙旧。”
她直直看向我,翘起嘴角冲我一笑,愉悦得像是在踏青途中偶遇好友,“姐姐。”她如此唤我。
好像生死未卜的是旁人,而不是她自己。
我看着她,心乱如麻。
“你不该去威胁他的。”我开口。
“姐姐不是要与我叙旧?”
他真的会杀了你。我想。
“那姐姐会怜惜我吗?会网开一面吗?”她一步步走来,随意又轻松地发问。形势迫人,我们都知道那个尖锐的答案。
“下定决心要杀我,却又让姐姐来见我。”她踏上台阶像是要走上来,但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于是顺势席阶而坐,仰脸望着我,像是告状,“你看,我们晋王殿下好狠的心。你小时候白疼他了。”
她又在夸大其词了。
我的侄儿晋王确实狠毒,但我小时候最疼的不是他,而是她。
她与我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又是我的伴读,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了我横行宫里的“共犯”。
“阿昭,这是你的伴读,郑家的四小姐,闺名是唤作……”
“燕燕,我叫燕燕。”
我抬头,看见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姑娘,梳着双髻,灵动可爱。
她跟我讲,“燕燕”是安适和乐之貌。我心想,原来不是说你聒噪得像燕子啊,还为此很是遗憾。
那时我还在弘文馆听课。我并不喜欢讲《诗》的那个太傅,拖声长气,让人听了犯困。但有一次,他讲了《邶风》里的一章,开篇就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哦对,里头还有一句“之子于归”,那时我才知道,女子是要嫁人的。
第二天要检查记诵,燕燕根本没记,被逮了个正着。她磕磕绊绊念了两句然后陷入沉思,书案下伸出一只手来扯我袖子。
我于是在她手心里写字,她才又磕磕绊绊念了几句。
后面几个字太复杂,她索性放弃了,她握着我手指止住了我徒劳的努力,仰着一张娇俏明媚的脸,对那位太傅嚣张道,“本朝新诗也有不少言辞清丽的,大人为何非要小女记这些陈辞滥调?大人难道不知拾人牙慧不可取吗?”
那位太傅本就是以考据闻名,听了这话脸色已黑了一半。
她还天真道,“还是说大人只会因循守旧,做不出什么像样的锦绣文章?”
结果当然是被留下抄书了,误了晚饭时辰,回来可怜兮兮地卖惨找我要桂花糕吃。
其实平心而论,她确实有嚣张的本钱。她那年不到十四,却已经能写一手好文章,很得几位文坛领袖的青睐,断言以后她一定能在长安凭自己的文章占得一席之地。更何况,她还是郑家幺女,就算没有惊世才华傍身,她往后也会是京都名媛的中心圈人物。
但那时的她毕竟还小,是个在我的昭云殿里上窜下跳的小姑娘。偶尔她也会安静地陪我看书练字,天光正好,她艳丽的眉目可堪入画。我望着她,远远有燕雀啁啾亦或是蝉鸣,只觉夏日懒散、闲日正长。
偶尔是我午间小憩,她胆大包天地在我脸上涂脂抹粉,千金一两的胭脂被她拿来当作颜料,画什么都有。艳红的兰草、蝴蝶,不知所谓的花纹、草书,她都在我脸上勾画过。每每我有生气的苗头,她立刻对着铜镜提笔在自己脸上也画一道。“我和姐姐一样嘛。”她笑嘻嘻地过来抱住我的手臂。
然后低声下气地说,姐姐是最好看的,再怎么样都是最好看的。
只是,天纵英才,上天偏爱的骄子,未免多有些天真的残忍。就像她曾经对那位治学严谨的太傅大人口出狂言,她或许不曾意识到她在无意之间深深刺痛了他人的情感。
就像是,现在。
“我小时候更疼你,你说,也白疼了吗?”
“那不一样的。”她望向我,一双剪水双瞳里满是我看不懂的忧愁,“殿下对我,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我心中大恸。
确实不一样。
只是时光荏苒,年少时光已经再不可追忆了。
譬如弘文馆里早已被伐去的树,昭云殿中被焚毁的书稿,马球场上被击飞的埃土……皆为烟云,不可复得。
但有一样我却记得清楚,少时的她,从来都是倨傲张扬、眼尾飞翘地睨人。
我还记得她陪我打马球,并不肯换上窄袖袍,穿着裙装满场乱窜,像是一只招摇过市的蝴蝶。她控马娴熟,击球又稳又刁钻,一连得了几分大出风头,把对面人气得脸色发青。
郑家乃是书香门第,她的几个兄长姐姐都不怎么精于此道,她的马球是跟我的姑姑安阳长公主学的。安阳姑姑性格豪爽,早年间是和驸马一起带过兵上过战场的,她总是英气勃勃干练飒爽的样子,我似乎从未见她愁云惨淡娥眉微蹙——除了驸马离世。
安阳姑姑和驸马伉俪情深,在战场上他们是彼此坚实后背,在公主府他们是一对让人羡慕的佳偶——即使他们没有孩子。驸马的离去对安阳姑姑打击很大,我父皇为了安慰她,主动撮合了我和驸马子侄辈的婚事。
安阳姑姑没有孩子,于是我就要去当她的孩子,我要嫁给驸马的侄儿。
亲上加亲,还能彰显对驸马林氏一族的荣宠,也能笼络安阳姑姑,多好。所有人都心满意足,热热闹闹地皆大欢喜。
父皇并未下旨,这一想法也是在某次家宴上提出来的,但宫中流言最是迅疾,我和燕燕没多久也就知道了。
我于是和她一起去京郊跑马。
彼时阳春三月,京郊春意盎然,柳绿花红,云蒸霞蔚一般的美景。我们一口气跑了很远,马和人都有些疲惫。可当我们调转马头回望来路时,一川烟草之后,皇宫如同一只匍匐着的巨兽,跟了我们一路。
“皇宫可真大啊。”我的马今天跑赢了燕燕,我揉了揉马儿的鬃毛鼓励它。
燕燕随意地“嗯”了一声,望着远处连绵的宫殿不说话。
我诧异于她今日的安静,不由得奇道,“怎么了?不开心?”
她低头捻着缰绳,漫声道,“没有。挺开心的。”
我踢了踢马腹想靠近些看她神色,她却忽然抬头,如平常一般生龙活虎地朗声道,“姐姐想要回去了吧?那我们走啊。回程我定然比你快!”说着,她一夹马腹,跑远了。
回程遇到了小雨,沾了水的衣服潮湿沉重,我们于是决定去往太极宫避雨。太极宫距离皇宫距离稍远,是一处寂寥落魄的行宫,只有少量禁军和年长的宫女在这儿守着。但据说这儿是前代的皇宫內苑,尊贵的很。
太极宫正殿一侧有个极轻巧高挑的阁楼,我和燕燕一时好奇,踩着年久失修的阶梯上去了。天色阴沉,连带着阁楼上也有些昏暗,我们推开一扇门,细微的灰尘漂浮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带着水汽的风灌进去,一室帷幔在一瞬间鼓胀如风帆,起落之间,一室鲜活的面容一齐微笑。
我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凌烟阁——存放功臣画像之地。
当年的画工笔力精巧生动,我和燕燕行于满室画像之间,仿佛也步入了曾经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画像上的人们或执卷或扶刀,意气风发地视画卷为无物,仿佛即将冲破它们。
前面的燕燕一声惊呼,我连忙上前,她示意我看向一幅画。
虽然身着男装,但可以很容易辨认出那是一名女子。她身着武将软甲,如云青丝高高束起,胯下灵驹神俊,横刀立马于一片狼藉的沙场,神色高傲,英气勃勃又干练飒爽。
安阳姑姑?
这是我脑中第一个跳出的名字,然而我很快否决了。虽然是一样的英气飒爽,这位女子却比安阳姑姑多了几分狂傲不羁,眉眼也更锐利。
而且……
我看向她身着的软甲,花纹繁复,团花玉狮子狰狞且凶狠,非上将军不可用。
原来女子也可拜将吗?
燕燕和我一样疑惑,只是她却问出了声。
只是在这破旧楼阁之中,她的疑问我的疑惑,除了飞扬着的尘埃,无人听闻,更无人解答。
我终于还是要出嫁。
钦天监合了八字,说是卦象中上,大家都很高兴。
婚期将近,我却愈发任性。父亲母亲看在我即将离家的份上不和我多计较,我于是心安理得地到处乱晃。和燕燕一起。
我们在夜晚的昭云殿上蹴鞠,夜凉如水,光滑的青石冷得像玉。我们跑得浑身发热,踩在上面休息时甚至觉得“凄神寒骨”。
燕燕抱着球坐在台阶上,没一会儿身子一歪,靠我肩上,“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姐姐难道不想入凌烟阁吗?”她有时候会没头没脑地这么问。
我不想入凌烟阁吗?我不想光耀后世只想安心嫁人后一天天被內苑消磨直至庸俗平常吗?
那时的我心如刀割,却依旧温和地说,燕燕,你想太多了。
可是我确实不想。
我是国朝唯一的小公主,爹娘疼爱,名臣为师,我和皇子们一道学习治国经略,但我却要嫁人,却要远离我熟悉的地方,一日日在浣妆梳洗中消磨。
还要,远离燕燕。
出嫁的前几天,我开始忙了起来,我被几位大宫女姐姐按住絮叨婚礼上的礼制,我兴趣缺缺地想,公主府附近也会种些树吗?就像弘文馆那样。
天逐渐阴沉下来了,我终于过了一遍婚礼流程。燕燕红着眼睛来找我,她说,明日她便不能再陪我了。
我这才惊觉离别已至。
一个响雷震醒了还在愣怔的我。我拎起裙子拽着她跑回寝宫,我太慌乱,以至于步摇都跑掉了,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一边跑一边慌慌张张地说话,“怎么这么急?我还没能给你礼物呢。今年你生辰礼物我其实早就备下了,我还没能给你呢!对了,你不是很喜欢我那个香球?我叫人打了个更精巧的,还有……”
我们在宽阔的宫道上飞奔,环佩叮当,金钗作响。
燕燕猛地停下来,用力挣开我的手,她认真和我说,“殿下,我现如今是罪臣之女,不能要你的东西。”
我被她说得愣住了。
闪电无声点亮天空,惨白冷光下我看见她一道泪痕。
闷雷滚滚而来,携毁天灭地之势碾碎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