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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朋友 ...

  •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结束了和波兹小姐的通话,先是意味深长地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有些愠怒地瞪了一眼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霍根,似乎有意将整件事归结于他这段时间以来漫不经心的工作态度。

      尽管我不知道他打算从谁那里得到答案,但我还是比霍根更快地接过了他的话,“斯塔克先生,如果让您感到为难,那就让我退学吧,我拒绝向她们道歉。”

      在仍旧酷暑难当的季夏,我终于在学校里找到了一个适合一个人待着的地方。

      它隐秘地藏在一张爬满忍冬的篱笆后面,被几排种植着月季的花圃所环绕,下了走廊台阶,一条小径蜿蜒向里,两侧的山毛榉投下斑驳的树影,角落里伫着一张石质的长椅和桌子,桌子旁边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水泥花盆,里面栽了几株被精心养护过的铃兰。

      我喜欢坐在这里完成我的功课,看看书,或者纯粹地发呆。

      从这个角落眺望,可以看到远处曼哈顿的摩天大楼,包括我所居住的斯塔克大厦,它们耸立在天际线上,隔着校园的树梢隐约可见。太阳在那些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映出金色的光芒,远处车辆和行人的声音显得遥远而温和。我翻动书页,被时间包裹起来,短暂地逃离这个虚构中的宇宙。

      这种可贵的宁静没过几天就被打破了。

      侵入这块秘密领地的是一个红发女孩,她拎着一只长嘴的铁皮浇水壶,身上没有穿我们学校的制服,而是套了一条充满了九十年代复古气息的长裙,色彩斑斓且不拘一格,衬得她像个美艳的吉普赛女郎。

      “你在这做什么?”女孩叉着腰大声问我,双颊上的雀斑在光影下浮动着,为这张风韵十足的脸增添了一丝自然的俏皮。

      “看书。”我扬了扬手里的《飘》,用一种既不热情也不冷漠的语气回答她。事实上,我被她那种理那种直气壮的架势震慑了一下,好像在她眼里,规规矩矩穿着学校制服的我才是这里的入侵者。

      “这里不欢迎你。“她瞪了我一眼,拎着浇水壶扬长而去。

      我没有理会她的忠告,每天照例抱着我的书,找到那个隐秘而迷人的角落,任由自己被阳光和时间包裹起来。

      隔天那个女孩又出现在我的秘密天地里。但这一回,她并没有蛮横地对我进行驱赶,而是默不作声地凑到我跟前,用一种充满好奇的眼神打量我:”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待在这儿?“

      “也许是因为我跟你一样没什么朋友。”我耸了耸肩。

      “我有的是朋友,只是他们不在这里罢了。”她不屑地扬起眉毛,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知道她是谁,女生们都喜欢在私底下议论她,只是内容并不友好。

      她们瞧不上她是园丁的女儿,对待她像对待空气,却又无法对她张扬的美貌视而不见。前段时间愿景中学派了一支足球队到我们学校进行比赛,那些男生的眼神粘到她身上就不动了,我们学校的球队也因此扳回了一局,但没有一个女生因此而感激她。

      “你们闻见那股廉价香水味了吗?”

      “我打赌,她一定和球队里的每一个男生上过床,包括那个满脸痤疮、戴着酒瓶底眼镜的书呆子!”

      当她路过的时候,那些女孩盯着她,妒意如同一把在骄阳下燃起的烈火,而她们脱口而出的闲言碎语就像八月的阳光一样毒辣。

      “新来的,你是不是也这么想,那些布鲁克林东区的耗子为什么不滚回自己的地方呢?”为首的女孩儿叫住了我,为此我不得不从书堆里抬起头,颇为困惑地看着眼前这张眼生的面孔,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勉强将她的名字和足球队的拉拉队长的脸对上。

      “她甚至不是美国人。”维奥拉·斯坦伍德嗤笑道。

      “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意见的话,斯坦伍德小姐,我只能说,我也出生在布鲁克林。”我耸了耸肩,“我记得美国队长也出生于布鲁克林,我想这并不妨碍他拯救了整个美国,甚至每天都出现在我们所有人的思修视频里。还有,复仇者联盟里的成员也不都是美国人,有一个甚至连人都不称不上,或许你可以向国安局申请一下,给他上个户口什么的。“

      那女孩噗呲一声笑出来,这让维奥拉·斯坦伍德脸上的表情愈加难看,她冷笑道,“很有见地的看法,诺兰小姐,我都忘了假如没有斯塔克工业的资助,你可能连这所学校的大门都进不了。怎么,觉得自己接受了斯塔克工业的慈善就等于和托尼·斯塔克本人沾亲带故了吗?我很肯定你甚至没有机会亲眼见过他本人,而我每年至少要跟他一起吃一次饭,我爸爸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

      我刚想说些什么,余光里瞥见一抹身影正朝我们气定神闲地朝我们走过来。

      我突然意识到,无论她们怎么想方设法地在言辞上对她百般羞辱,这似乎一点也没伤到那个女孩,她依旧哼着歌,咀嚼着口香糖,红色的马尾在背后恣意地甩动,然后在路过她们的时候挑衅似地吐出来,粘到斯坦伍德那头精心养护的金发上,然后她提起浇水壶对准了她们。

      下一秒,她们就像烧开的水壶一样尖叫起来,斯坦伍德恶狠狠地撂下了一句“你们等着“,便带着她的跟班作鸟兽散了,而我提着同样湿淋淋的裙子,有些无奈地站在原地,思考着她们为什么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我多么无辜,我明明只是路过。

      “嘿,”始作俑者倚着罗马柱,懒洋洋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伊丽莎白·诺兰。”我愣了好一会才回答她。

      “我叫乔治娅。“她扬了扬细长的眉毛,火红的头发在阳光下渡出一层金属的光泽,离开时被风带起的红裙摆在我的视野里聚合又散开,像一朵大丽花。

      而我接下来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虽然我本来也没什么朋友,但自从那件事情过去之后,她们则变本加厉地孤立我,包括但不限于没把物理课变更教室的信息同步给去上洗手间的我,以至于事后被本就对我一塌糊涂的物理成绩颇有微词的伯德先生叫出去罚站、将牛奶“失手”洒在在我新买的精装书上、将切碎的橡皮屑倒进我的午餐盒里,最后,她们合起伙来毁了那片我用来规避社交的秘密天地。

      目及之处,花圃里的月季七零八落地躺在泥土里,像经历了一番疾风骤雨,桌子旁那个小小的水泥花盆被摔碎在地上,那几株铃兰被她们软弱无力地踩在脚下。

      “这样会让你们感到很有成就感吗?”我看向一旁正挑衅似地用鞋子蹂躏脚下那几片花瓣的斯坦伍德。周围一群看热闹的女生紧张地围成了一圈,对我们窃窃私语。

      “别说我没给过你入场券,伊丽莎白·诺兰,可是你非要跟那个布鲁克林杂种待在一块。“斯坦伍德抱着胳膊,趾高气昂地看着我,“怎么,你也想从她那里学点狐媚的本事,好爬上钢铁侠的床榻?很可惜,他的女朋友是大名鼎鼎的佩珀·波茨,不过我想一个睡过十二个封面女郎的风流二世祖不会介意你和他们一起三人行,你长得还不赖,在年龄上绝对比佩珀·波茨那种脖子上已经开始长皱纹的老女人更有优势,你妈妈当年也是通过这种方式生下你的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触碰的逆鳞,比如母亲。

      我的愤怒倏然如同被触发的弹簧,使我本能地冲向斯坦伍德,但动作比我更快的是姗姗来迟的乔治娅,她扔下她的浇水壶,像一只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幼崽被残忍杀害的母狮子一般朝她们扑过去。

      “你们怎么敢!怎么敢把我的铃兰!”她疯狂地撕扯着她们的头发。

      混乱中,我被重重推倒在地上,下巴撞在那张石椅最尖锐的部分,一种近乎眩晕的疼痛感迅速将我裹挟,那些女孩儿见了血失声尖叫起来,但这并不妨碍我迅速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投入到这场战斗中去。尽管这个时候我还没有从娜塔莎那里学到任何格斗技巧,但打架好像是伊丽莎白·诺兰身体里一种潜藏的本能,没过一会,她们就从最开始的气焰嚣张变成了如今这副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的模样。

      “你们疯了!我要叫我爸爸过来,我爸爸是乔治·斯坦伍德!”斯坦伍德尖叫道。

      “你爸爸就算是美国总统也没有用。”我面无表情地拽着她的衣领,“听着,如果再有下一次,让我听到你在任何地方诋毁我母亲,我保准我会一根不剩地把你这头精心保养过的秀发从你头上扯下来,听见了吗?”

      斯坦伍德一向骄傲的眼神难得瑟缩了一下,乔治娅则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我的上帝。”她喃喃自语。

      “我的上帝,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周围的女生们被吓坏了,她们的呼声和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引来了老师和保安,最终,在一阵混乱的搏斗之后,他们赶到现场将我和乔治娅从那群女生里拽了出来。

      我们被领到了校长那儿,她皱着眉头把我们打量了一番,让我们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交代清楚,然后给我们的监护人分别打去了一通电话。

      我依照校长的吩咐站在学校门口等着,直到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出现在马路对面。

      来接我的人是霍根。他第一次从车上下来,然后快步朝我走过来,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身上的伤口。

      “走吧,我送你回去。”霍根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到我身上,罩住我那件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衬衫。

      我们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我是因为疲惫,霍根则更多是出于内疚,自从他当上斯塔克工业安全部门的主管之后基本上就没怎么管过我了,以至于他对我在学校被排挤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毫不知情,直到波茨小姐给他打去一通类似于吼叫信般的电话。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即便波茨小姐费劲心思将我和复仇者以及斯塔克之间的关系做到对外界完全保密的情况之下,作为校长的平斯夫人居然没有听信斯坦伍德的一面之词,而是公平客观地看待了此事。

      我们一同进入了斯塔克大厦,他将我带到实验室门口,我们并肩站着,怀着一种共同的忐忑不安,等待斯塔克的死谏,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

      斯塔克对我的抢答没有发表更多的意见,他对霍根简单交待了几句公司的事情就让他离开了。

      紧接着,他转过身,抱着肩膀,目光重新聚在我身上,眉毛歪向一个不置可否的弧度,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

      “所以,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斯塔克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在问“今晚吃什么”一样平常。

      我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掐头去尾讲了一遍,删掉了他和波茨小姐的部分,变成一个纯粹的校园霸凌故事。

      可斯坦伍德家会怎么想?一个被托尼·斯塔克资助且热爱他的孩子打伤了自己的女儿。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衣服的下摆,“抱歉先生,我不应该那么冲动,至少不应该对斯坦伍德——”

      “她们打你了吗?”斯塔克打断了我,他对整件事不予置评,全程都在盯着我下巴上的伤口。

      “打架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在水泥地上。”我否认道,“我打了她们。”

      “所以你打赢了,我至少得到了一件的好消息,那么这些伤口就是你胜利的勋章了。”斯塔克点点头,指了指实验室里唯一的一张低背沙发里,示意我坐进去,然后召唤笨笨拿来了他的医疗箱,并丢给我一包吃了一半的蓝莓干。

      “不过那些踢足球的男孩子居然没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他提到了整起事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部分,旋即又摇摇头,“算了,一群没眼光的小朋友。”

      我困惑地拆开蓝莓干的包装,看着他朝我单膝下跪,熟练地从医疗箱里抽出一小块棉球,用碘伏沾湿,点涂在我的膝盖和下巴上。

      “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是家常便饭,但对于你,”斯塔克拧开了生理盐水的盖子,“可能会有点疼,忍一忍。”

      他用拇指和食指固定住我的下颚,另一只手用浸满生理盐水的棉球,轻轻擦掉我下巴上的碘伏。我则咀嚼着蓝莓干,拉远了视距的眼球在眶内四处转动,试图描摹出实验室里每一种工具、每一具机甲的形状,想象它们的各种不同的功能,以避开和他目光接触。

      也许是那种紧张和尴尬所交织的情绪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可能是嘴巴里泛着甜味的蓝莓干,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总而言之,那种生理盐水冲刷伤口的痛并不怎么鲜明,反倒是斯塔克摁在我下巴上的那两截手指——由于长期和一些坚硬的金属零件接触,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茧,它们像沙砾一般抵着我的皮肤。

      “我不是温室里的鲜花,先生。我在大街上流浪的时候就开始打架了。”我嘟哝道,想起了自己在孤儿院时候的经历,和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坏种相比,私立高中里的霸凌只能算是一盘开胃菜。

      "当然,温室里的花朵可不会把那些真正的娇花揍得鼻青脸肿。“斯塔克翻了个白眼,并把一块生长因子凝胶抹到我的下巴上,一种并不属于这管药膏的灼烧感渗进了我的皮肤里,迫使我抬起眼睛望向他。

      “我让您失望了吗?”我问。

      这个问题让他的睫毛震颤了一下,手中的药管掉到了地上。

      “相信我,孩子,这不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和同学寻衅滋事。 ”斯塔克弯下腰去捡那管掉落在地的生长因子凝胶,却只是将它推得更远。

      “我的父亲总是因此而对我失望,或者恨铁不成钢,然后在我们每年仅有的几次会面时对我大发雷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甚至都算不上年少轻狂,而是——很多时候也许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就像那种蓄意制造事端博取关注的孩子。当然,他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每次学校通知家长过来的时候,出现的总是我的管家,或者我的母亲。”他盯着那根滚到我脚下的药管,有些走神。

      “有些人生来就无法爱自己的孩子,而有些人则只是不擅长表达爱。”我将药管捡起来,递到他手上,“我从很久之前就意识到我的父亲并不属于后者,但我想您一定明白您的父亲归属于哪个类别,没有哪个憎恶自己孩子的父亲会说出‘你是我最伟大的作品’这种话。”

      真应该将斯塔克先生邀请到我的悲惨人生里待上一天,这样他就会意识到霍华德·斯塔克还算是一个不赖的父亲。

      “哇哦,这话实在是令人暖心。“斯塔克舔了舔缺乏水分的嘴唇,“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向我提起你的过去?”

      “我不怎么和别人说这些。”我嘟哝道。

      “为什么?BPS(边缘性人格障碍)?童年创伤?回避型人格?还是你长这么大就没有遇到过一个值得你信任的人?小可怜。”他夸张地砸了咂嘴巴。

      “这没什么值得说的,很多人都有过去,有些事情不一定非要选择说出来。”我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斯塔克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那并非是一种尖锐的审视或探询,而是一种较为柔软的注视。“我并不是在追问,但有些时候,选择说出来也是一种疗愈自我的方式。”他轻声说道,用几乎不像他的语气,但下一秒,那种顽劣的气质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我很困惑,看来罗曼诺夫跟你说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情,那个女人就这么守不住的她的嘴巴?你到底有什么魔力,嗯?让一个敏感多疑的俄国间谍将一切都对你和盘托出?”

      这可不是娜塔莎告诉我的。我刚要替她分辩,但斯塔克已经站起来了,并将收拾好的医疗箱扔给Dum-E。

      “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介意你知道我的事儿,那不是什么国家机密,而且看来我们都有点儿自己的父亲问题。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那么多差距,是不是?”斯塔克拎起了我放在地上的书包,将它扔进我怀里。

      “好了,我们走吧。”他说。

      “去哪儿?”我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

      “去吃甜甜圈。”斯塔克穿上了一套没有涂装,用来潜行的机甲。

      我不得不承认,在有了和那两个阿斯加德人从航母上一起掉下去的经历之后,我对高空下坠所带来的恶心和眩晕已经习惯了,但一时半会还没能习惯斯塔克的机甲抓着我骤然升空时产生的离心力,导致我手中那盒甜甜圈在起飞那一瞬间就脱手而出,各种口味的甜甜圈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远远望去像仙女挥舞魔法棒时撒下的彩色粉末。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代表着遗憾,斯塔克的声音从机甲里传出来,让我别再发出那种尖叫皇后般的声音,他是不会轻易让我掉下去的,我只得惆怅地闭紧了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解释我尖叫的原因是那盒被浪费掉的甜甜圈,而不是一次有惊无险的高空飞行。

      没一会机甲便带着我降落在了帝国大厦的顶楼,斯塔克打开盒子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他平静地取出仅剩的一块甜甜圈,掰成两半,递给我稍大的那块,我们就这样并肩站在一块儿,就着眼前的曼哈顿岛,一起分享了一个完整的甜甜圈。

      “佩珀把事情都告诉了我,关于你为什么会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把那群女孩打得鼻青脸肿。”他再次提起了这个话题,然后开始了托尼·斯塔克式的顾左右而言他,“当然,她是从你们校长那儿听说。说起来,我见过平斯女士几次,非常好的女人,总能让我想到佩珀,同样的精明能干和正直本分,并且还能在她那个年纪将体身材管理进行得如此——呃,完美,不得不说,我相当佩服。”

      他扬了一下眉毛,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事实上,我带你到这里来,是想跟你说,以后别再这样。”

      “您生气了?”这句话让我有些焦虑地抬头,斯塔克凝重的表情在视野里无限放大,被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抽象成一张线条过分清晰的脸,如同记忆里总是眉头深蹙的母亲。

      “对不起,先生,我错了,不会再有下次。”我深吸了一口气,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觉得他会将我赶出去,因为——我真的太麻烦,太不知感恩了。

      “不不,孩子。”斯塔克的双手落在我的肩膀上,力度几乎和他的语气一样重,却并不咄咄逼人。

      “你说反了,我这么说恰恰是因为你什么错都没犯。我不明白,同样年幼失怙,怎么你却在一个本该叛逆的年纪表现得像一个知道哭闹也无济于事的大人一样?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在鼓励你效仿我年轻时候的那些荒唐行径,倘若我真的那样做,我想罗曼诺夫也许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佩珀也不会放过我的,她们都很喜欢你,你知道这一点的,对吧?”

      她们很喜欢我吗?我在他的安抚下平静下来,攥着裙子的下摆,发现自己的确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还有,我当然生气。”他用食指点了点我的脑门,“第一,你在学校被欺负,应该马上告诉哈皮或者佩珀,也可以直接联系我。第二,作为你的半个监护人,我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你是否在外面表现得像一个淑女,但你和那些姑娘们打架,却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差点把一张未来将在好莱坞星光大道上冉冉升起的脸弄花了,诺兰小姐,这对我的投资将是一笔惨重的损失。”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而且我不在乎,容貌是女性最不值一提的优点,“我耸了耸肩,“我未来也不想成为模特或者演员。”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拳击手?格斗士?”斯塔克似乎被我一本正经的模样气笑了。

      “拳击手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认真地思考起这个可能性,“我知道霍根先生对此颇有经验,他是不是能够教教我?但我认为娜塔莎会是个更好的老师。”

      “我的建议是——我才是最好的那个。”斯塔克骄傲地扬起眉毛,然后他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听着,这对别人来说也许是件好事,但我不需要,好吗?我不喜欢循规蹈矩的完美女孩,所以我不需要你讨巧卖乖,不需要你整天待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不需要你在打开冰箱或者进入我的实验室之前首先向贾维斯征求意见,也不需要你在厨房里吃完东西还要顺手把它打扫一遍,老天,你要让我的保洁人员失业吗?更重要的是,我不需要你为了不给我添麻烦,在学校里成天活得像个灰姑娘,我大可以直接开个发布会,谁又敢和钢铁侠的人作对呢?斯坦伍德家的女儿都知道不知天高地厚地撒泼,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你跟她一样有任性的权利,伤心的时候可以大声哭,开心的时候可以放声笑,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说任何你想说的话,对,我是指,任何。我不像罗杰斯那样在乎语言的礼节,这是二十一世纪,让它们都见鬼去吧。”

      傍晚的风缓解了酷暑带来的部分炎热,我站在观景台上,看见余晖透过云层投射到远处的自由女神像上,整座曼哈顿岛在暮色中泛起一层金黄的光辉。夕阳下的哈德逊河波光潋滟,宛如女孩们头发上那条漂亮的银丝带。

      我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过整座曼哈顿岛。

      斯塔克说得没错,即使我住在一栋被全美誉为整座曼哈顿最高的摩天大楼里,平时也只是安静地待在在自己的房间,或者去探索那些被允许进入的地方,即便在贾维斯的鼓励之下,我也从未试图涉足过室外。

      我在这个陌生的宇宙里本能地压抑自己的情绪和欲望,因为我害怕给别人添麻烦。记忆里,母亲总是鲜有笑容的脸促使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也许这是因为我对她而言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负担,我性格乖张,沉默内敛,不懂得取悦别人,甚至不知道怎么取悦自己,曾经寄养过的那些亲戚提起我也只会皱眉叹气,继母讨厌我,父亲也无法爱我,但斯塔克却带我来这里,告诉我他不需要我表现得这么懂事。

      我努力地抑制住喉咙里的哽咽,做了我最擅长的事情——冲他半开玩笑,试图将一切煽情的话题轻描淡写,“请别这样,我有父亲情节,我怕我会忍不住爱上您。”

      “你应该感谢我不是个恋童癖。”斯塔克的手在我的肩膀上僵硬了片刻,“我的年龄足以做你的父亲了。”

      “我倒是认为,如果你真的是我的父亲就好啦。”我舔干净手指上的糖霜,看向那双浑浊又清澈的棕色眼睛,“你会成为一个好爸爸的,斯塔克先生。”

      孩子们,关于如何组建一个完美无缺的家庭,我和你们的父亲经过许多年的磨合才达成共识,由于过去的种种经历,我认定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我和你们的父亲一样,在学会如何去爱这件事上任重而道远,事实上,你们的父亲做得远远比我更好。

      斯塔克没再说什么,他戴上了他的墨镜,似乎有意在回避我的视线,“好吧,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有。”我认真地想了一下,抬起头,“斯坦伍德家不会给您找麻烦吧?”

      他扬了扬眉毛,颇为意外的样子,“是什么让你觉得他们有这这么大的本事?我没给他们找麻烦就不错了,况且,乔治·斯坦伍德应该不会再纵容他的女儿在学校继续任性妄为。”

      “啊?”

      “斯坦伍德家早就已经是日薄西山了,之前乔治·斯坦伍德请求我投资他的新能源项目,我甚至没有去见他,而是——直接让佩珀打发了他。可怜的老家伙,他应该去喝杯酒清醒一下,而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靠一些老生常谈的东西让家族东山再起,妄想在新时代分一杯羹,简直是白日做梦。”斯塔克露出鄙夷的眼神,“他甚至想让我娶他的女儿,真是个疯子是不是?我承认联姻是谋求家族发展的捷径,我年轻的时候也的确有那么一点来者不拒,但是,认真的吗?在我和我佩珀宣布了我们的关系之后?”

      我咽了口唾沫,对斯塔克语气中的鄙夷和不可一世有些不适,不知道是因为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斯坦伍德就从骄傲的女王变成了棋盘上的一枚弃子,还是从斯塔克嘴里吐露出来的话语本身,好像在他们这些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子眼里,其他人的努力那样不值一提。

      我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近乎央求道,“先生,这件事到此为止好吗?不要为了我对斯坦伍德家做任何事情,我不会再乱来,您也不要乱来。”

      “你确定?”他若有所思,“我可是有一百种方法让那个女孩以后见到你会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确定。”

      “好吧,成交,只是有一点。”斯塔克耸耸肩,“以后发生了什么,记得先联系我们,大人可不是摆设。”

      “我想这中间有点问题。”

      “什么?”

      “我没办法联系您,”我朝斯塔克摊开手,“我没有您的号码。”

      第二天,当我再次抱着书走进那片被毁于一旦的秘密天地时,乔治娅已经在那里了。

      她正猫着腰,在花圃中仔细地移植一批新的月季,全然不顾那些沾到裙摆上的泥巴,并用脏乎乎的手指轻柔地触摸着每一株植物,仿佛要将满腔的关怀融进每一寸土地中。

      见到我,乔治娅并没有感到多惊讶,而是将铲子扔给了我。

      “这里挖个小洞,然后把花放进去。”她一边示范,一边用手指在泥土中轻轻划出一个浅浅的凹槽。

      我接过铲子,默默地跟着她的指导,手法生疏但认真。奇怪的是,整个过程中我们虽然缺乏交流,但动作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仿佛早就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我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棵月季放进去,用小铲子轻轻填上泥土,确保每它的根茎被温柔地覆盖住。

      “嗯,很好。接下来我们浇水,然后等待它们自己慢慢生长。”乔治娅点点头。

      “你的伤还没好。”在我提起浇水壶的时候,她突然说道。

      “啊?噢……”我摸了摸下巴,“这没什么,况且已经不疼了。”

      “我没想到你会打她们。”乔治娅盯着花圃里的月季,“我总觉得你和斯坦伍德她们是一类人,那种私立学校女孩,虽然你出生在布鲁克林,看上去总是独来独往,但是你穿着和她们一样的制服,抱着一堆新书,皮鞋那样干净锃亮,就算坐在那张掉漆的长椅上也依旧高贵得像一只天鹅。”

      “……如果热爱干净在你看来也算是一种优雅的气质的话,那么谢谢你。”

      “嘿!我可不是在夸你!“乔治娅瞪了我一眼,却并不生气。

      “好吧,随便你怎么说。”我耸耸肩,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印着螺旋彩纹的花盆塞进她怀里,颜色有种复古的活泼,和她身上那条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相得益彰。

      “给你,我从二手集市上买的。”我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乔治娅努努嘴,没说什么,她一只手抱着花盆,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种子递给了我,然后用铲子将花圃里的土刨进花盆里,并示意我将那几颗铃兰种子放进去。

      “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这儿?”在种植铃兰的间隙,她忽然问我。

      “没有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地方,它被打理得很好,我想,那些月季的主人一定很用心地在照顾它们,还有那盆小小的铃兰,我从来没有见过盆栽的铃兰会开得这样好。”我学着她的样子,用手去摁压花盆里松软的泥土,小声咕哝道,“而且,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我并没有为了博取这块地方的一点归属权而对乔治娅撒谎,教室和操场是斯坦伍德的地盘,那件事情之后,她和她的小团体依然把我当成空气,只是不再蓄意找我的麻烦。考虑到斯塔克对我提及的那些关于斯坦伍德家族的情况,我对斯坦伍德就只剩下了同情,但这并不足以使我原谅她对我的母亲、斯塔克以及波兹小姐出言不逊的事情,所以我大概率无法和她发展出一种超越普通同学以外的关系。

      即便在原来的宇宙里,我也从没有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童年时代长期漂泊的状态和孤僻的性格导致我没有机会和任何人发展成真正的友谊。

      “那么,你现在有了。”乔治娅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转身的时候潇洒地甩了一下红发。

      她飞快地消失在走廊尽头,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而我也只是继续低着头,视线聚拢在那只小小的花盆上。

      “恭喜您,莉兹小姐,您成功地在学校交到了朋友。”贾维斯的声音从表盘中传出来。

      “……嗯。”

      “您为此而感到高兴吗?”

      “是的,贾维斯,我很高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突然意识到不久之后,嫩绿的芽叶会从中破土而出,抽条成长,最后结成纯白的花朵,如同眼下这份突如其来的友谊。想到这里,一种由衷的幸福感从心底源源不断涌出来,让我像街边那些摄入大量酒精的醉鬼一样,迷迷糊糊地走回教室。

      就这样,我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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