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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上巳日荡春水春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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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曾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盛金孔雀银麒麟……”
三月二,上巳节将到。
“雨烟,明日上巳,卯时便要起,上巳早晨需以兰汤洁面洗手,麻烦你了。”
“大郎君客气,今日早晨,所有事宜皆已吩咐过,这些本是我该做的。”
“明日你与我同游,可不能临时反悔。”
雨烟一点点熏烫衣物,手下烟气散漫,她偏过头,假装不经意地扫视一眼桌边的原茂。
对方仍在喝茶,不过莫非是他遇见的女眷都嫌他烦,才无人同行,倒白瞎了他那张脸。
什么反悔不反悔的,对方前几日还在试探自己,如今同游一事问了又问,不论是何意,雨烟也只能跟去。
她无奈回答:“我既是大郎君的贴身仆从,于理必是要同去的。”
原茂仰头喝尽一杯杏仁茶,听着那仆从二字不是滋味,话卡在喉咙里,张嘴欲言,却蹦出别的话:“明日不用穿这套原府仆从的衣服。”
雨烟看着裙摆洁净,疑惑问:“这衣服怎么了嘛。”
原茂道:“明日上巳节,穿自己的衣服吧。”
日月接晖,人间唤起三月三。
感知到卯时的气息,床上女子起身,伸手下意识就要去拽青色裙装,却五指微顿,脑中杂音响起,他说不要穿仆从衣服。
披着外衣起身下床,雨烟拿出刚来原府时穿的衣服,仿佛又回到在龙宫的日子。
上巳节,这是她在江南过的第一个上巳节。
又是熟悉的鹅黄上衣,铜镜里女子眉眼清晰,我是雨烟,是龙王弟子,如今已是仆从了?
孤身的清晨与夜晚最是思绪纷飞,往事不觉,觉之不断。
雨烟看着自己的倒影映在瓦色水面,香兰、桃枝入汤罐,扭曲了水面上女子的脸,火炉暖意渐长,再开瓦盖,水汽氤氲,不见水面,不见倒影。
“你来了。”原茂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兰汤。
雨烟看着来人,他身上的柳绿春衫又是没见过的衣服。
兰汤被倒进银盆中,水波又荡漾,脚步声接近,也停在银盆旁。
雨烟伸手拿下梳洗架上备好的鸳鸯纹银匜,道:“我替大郎君舀水。”
原茂侧身让出位置,将袖子挽起,双手接水洁面,须臾间忽而听见一声浅笑。
“怎么了?”他也笑着问。
“这里……”
原茂睁眼看见雨烟,对方柳叶眼弯,粉唇带笑,一根手指指着左脸。
“有一片花瓣。”她笑着说。
原来是这样。
原茂一瞬愣神,浅笑道:“别笑了,快帮我拿下来。”
杏花摇枝,女子的笑声传入他脑中,她穿着淡绿色的纱裙,离他一步远。
原茂感受到脸颊一点搔痒,睁眼见雨烟指尖多出半片花瓣,她眼中映出自己的脸,原茂忙移开视线,不知自己耳背微红。
原茂接过那半片花瓣,放入盆中水,道:“来,把银匜给我,你也洗洗手吧。”
雨烟手中的鸳鸯纹银匜被原茂轻轻抢过,指尖相触,一点温热。
鹅黄色袖子挽起一些,原茂舀起罐中为她余下的兰汤,轻轻浇下,水流过葱白双手,摔进银盆,滚出玉珠。
现在水面上有两个人的倒影。
原茂用巾拭干脸上与手上的水,又递给雨烟一块干巾,他悄悄地从怀中拿出两条长命缕,将其中一条系在对方腰间。
雨烟还未放下干巾,抬手看向腰间的五彩丝绳。
原茂看不见她的眼神,只看见头上的红宝兰花钗微闪,他解释道:“上巳节都要佩长命缕,是辟邪的。”
说完他心里蒙上一层雾色,她家里本富裕,如今的生活劳苦,会不会让她觉得辛酸?
原茂又道:“吃完早膳我们出门看看吧,街上更热闹。”
长命长命,于人难,雨烟细细摩挲着五色丝绳,回道:“好啊。”
暖阳撒撒,市井喧嚣,两个绿色身影一前一后走进人潮中。
街边小贩支起彩棚,售卖着各色稀奇物件,荣城靠海,外来物多,充斥得街道琳琅满目,光影闪闪。
雨烟抬头看见竹竿上悬着的柳枝冠,春日至,柳树已发诸多新芽。
竹竿之下围着一群小孩,有垫脚的、跳着就要去够那新编的柳枝冠,摊主笑着拿下高处的货品,铜钱叮当落入摊主手心。
胡商也推来一独轮车,车上满满当当摆着的花酒不一会儿就少去几罐,醉汉们围坐石阶,面色酡红,嘴里哼着市井小调。
酒香仿佛穿过人潮拂面而来,雨烟停步。
原茂在人群中多出别人半个头,转身张望,捕捉到了身后淹没在人潮里的兰花钗,雨烟比寻常女子高些,奈何男女老少同游,两人又离开了些距离,终被人潮隔开。
雨烟只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小臂,她下意识要打,看见袖口那抹柳绿云绣,所幸及时收手。
她听见原茂的声音模糊,应是道:“来我身前,不然就要走散了。”
雨烟又见原茂转头,看向自己原来看向的方向,他的嘴动了动,可话语声被熙攘人潮冲没。
雨烟疑惑问:“什么?”
原茂将女子拉至身前,引她往摊子走去。
“老板,要一个柳枝冠。”
又是铜钱响,老板高兴接过,将冠从竹竿上取下,道:“来,这个柳枝冠最好看,正衬这位娘子,二位真为郎才女貌。”
原茂解释道:“老板你误会了。”
原茂接过柳枝冠,避开兰花钗,戴到女子头上,她好似戴什么都好看。
那老板看着两人,心中似是明了,道:“那便祝两位上巳日玩得开心。”
雨烟只看见对方笑得欢喜,避开视线,伸手摸摸头上的柳枝冠,将它摆摆正。
她听见对方道:“这也是辟邪的,走吧,我们去河边。”
原茂一路看着前方的柳枝冠,穿过麦香,穿过木梆子声,只觉眨眼间便来到河边。
潮湿的春天气息侵入市井边界,街中人潮往两边散开,便没那么拥挤。
雨烟靠在河岸的大树边,好奇地看着河岸道路上往来的行人。
孩童的笑声如清铃,循声望去,一老妪蹲在渠边,用芥菜沾一点清水,拍打了一下她孙儿的额头,说着:“三月三,芥菜花儿驱百害。”
那孩童咯咯笑着,躲闪间踩翻了盛着艾草的竹篮,老太太也不恼,只道当心。
艾草,苦涩味的。
“这也是辟邪的吧。”正喃喃着,熟悉的声音从下面传过来,原茂道,“雨烟,来这边。”
柳绿色身影在河边朝这儿招手。
雨烟走过去,原茂站在坡下伸手欲扶,她迟疑间抬手,两手心相接,借力移到河边,二人相对,原茂将她拉到河边蹲下。
他二指轻蘸水面,甩开余水,在女子额头点了一下。
额间清凉,四目升温。
原茂道:“上巳有祓禊,蘸水洒身。”
对面的人朝雨烟眨眨眼。
这也是辟邪的吗?
雨烟也学着样子,伸出二指去蘸水,指尖悬停在空中,原茂已闭上眼,笑语声穿过她脑海,跑出又跑进,只剩杨柳微扬。
许久未觉动作,原茂睁眼倾身向前,拉着对方停住的右手,在自己额间点了一下,笑道:“你看,就像这样,不用顾虑什么。”
“这也是祛灾的。”
他不想放手,顺势起身拉起雨烟,道:“上去吧。”
雨烟觉着面颊微热,任由对方拉着自己走上青石街道。
手被放开,触感不见,右手空落,漫不经心地绕着五彩丝绳。
年轻女子们结对而行,越过二人身旁,一女子出身,手中柳枝故意拂过一郎君衣袖,又慌忙躲到她姐妹身后,惹来轻声嬉笑。
人群远去,又只剩二人并肩往前。
原茂轻声开口道:“阿姊他们在郊外的青油幕,去吃午膳吧,有好多好吃的。”
雨烟只点点头。
郊外清凉,草木清爽,桌子都已摆好,桌上食物丰盛。
二郎君原信搬了椅子坐着,旁的举里手中端着一小盘点心,自己吃着。
雨烟脸上原本温热,走着走着,也凉爽下来,她看见举里,生出坏心,拉着原茂的衣袖往原信那走去。
雨烟故意问:“二郎君,这点心是哪家的呀,看着挺好吃的。”
原茂见对方拉自己只是为了这个,无奈溺笑。
二郎君看着举里手里的点心,也浅笑,回:“举里他最爱吃这个,可先分你们一点尝尝。”
“这点心是云香楼的,他常常买那家的点心,都还不错,下回给你们那也送一份。”
举里幽怨地站起身,分了两块花糕给雨烟,眉间皱痕更深。
雨烟得手,高兴地分给身后人一块糕点。
原茂尝道:“确实好吃,你多拿些钱,也去云香楼逛逛吧。”
举里不悦,两个穷鬼,特别是那个女的,实在讨厌,他气完又蹲下,细细吃着糕点。
原礼见人都来的差不多了,让下人通知大家一起吃饭。
桌上一大碗冷淘,槐叶绕着凉面,杏酪粥是上巳节令食,自然也在桌上留有一席之地。
宴请原府众人,大家都吃得欣喜,专注吃食,话语声也渐渐少去。
吃罢,雨烟疑惑,礼娘子在,大夫人也在,唯不见老夫人身影,于是她挪到原茂身旁,问:“大郎君,怎不见老夫人?”
原茂回:“七年前荣城发疫病,祖母自染病后身子便差下去,两年前便常年卧床,今日不能来,甚是遗憾。”
七年前,原来那么深刻,雨烟道:“如此,还是祝愿老夫人身体康健。”
原茂对她一笑,眼含晦涩,“会好的,她一直说龙王在保佑她,不会出事的。”
亲耳听到他人语龙王,雨烟好奇,追问道:“你也信龙王吗?”
原茂犹记六岁时祖母所述龙王传说,道:“龙王灵验,行皆善,百姓不只信仰龙王,也信仰那份善心。”
泽生泽生,行之途上。
师父总说人间是一面镜子,自己好像能从镜子里看见些什么了。
原茂转换过心情,道:“不说这个了,我们先回原府休息一下吧,晚上有更好看的百戏。”
“晚上还去吗,和我一起吧?”他又闪着眼。
雨烟听出一丝装可怜的意味,看着原茂的眼睛,还是低头应下。
五话完,期夜幕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