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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荆棘十字架(靡丽笙视角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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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婆罗洲的月光
婆罗洲的雨是有形状的。
靡丽笙站在竹屋廊下,看暴雨如无数银箭射穿棕榈叶,在泥地上溅起腥甜的雾气。佛兰克的白衬衫晾在绳子上,被雨水浇得透湿,像具溺水的尸体。她摸了摸小腹,那里还没有隆起,但晨间呕吐的酸水仍在喉间灼烧——三个月前在教会医院的体检报告,此刻正藏在《圣经》创世记那页,被她用蕾丝手帕包着。
“丽笙,该做晚祷了。”佛兰克的声音从竹屋内传来,带着热带雨林特有的潮湿。他跪在草席上,脊背挺得笔直,十字架在烛光下投出狭长的影子,像道正在愈合的伤口。靡丽笙摸了摸颈间的十字架,那是蜜秋儿太太在她婚礼上送的,刻着拉丁文“救赎”。她跪下来时,听见腹中胎儿轻轻动了动,像片羽毛扫过子宫壁。
晚祷结束后,佛兰克转身抱她,传教士领在她锁骨处硌出红痕。“明天要去部落施洗,”他的呼吸混着薄荷牙膏味,“可能要住一晚。”靡丽笙攥紧他的衬衫下摆,想告诉他自己怀孕了,话到嘴边却成了:“记得带驱蚊水,上次被叮的包还没消。”他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我的小百合花,总这么贴心。”
深夜,竹屋漏进月光,在泥地上织出破碎的银网。靡丽笙摸着小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午后——佛兰克从部落回来,浑身汗臭混着檀香,他说土著人用草药治好了盲眼女孩,眼里闪着她从未见过的光。“他们的信仰虽原始,却充满生命力。”他的手擦过她腰间,“就像你。”
那时她还不懂他话里的隐喻,直到他吻住她,像吻一片久旱的土地。传教士领蹭过她下巴,她本能地想推开,却听见他在耳边说:“神创造亚当与夏娃,本就是让他们相爱。”他的手探进她的衬裙,她忽然看见窗台上的木雕像——那是部落长老送的 fertility symbol(生育图腾),夸张的□□与腹部让她脸红。
“疼吗?”他停下来时,她看见床单上的血,像朵开败的扶桑花。他吻去她的眼泪,指尖擦过她唇瓣:“这是神赐的礼物。”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那个在牛津读神学的翩翩少年,而是头披着圣袍的兽,用上帝的名义,撕开她的□□。
二、撕裂的圣像
孕吐最严重的日子,靡丽笙开始躲佛兰克。
她蹲在河边吐到胃酸翻涌,部落女孩阿雅递来酸角,用蹩脚的英语说:“吃这个,妈妈们都吃。”阿雅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据说父亲是部落里的猎手,却在一次猎头行动中被邻族砍了头。靡丽笙摸着自己还平坦的小腹,忽然想问:“如果孩子父亲是白人传教士,会怎样?”但话到嘴边,却成了:“你的项链真好看。”
阿雅脖子上挂着串贝壳项链,中间坠着块雕刻的木片,刻着扭曲的人脸。“是祖先的灵,”她摸着木片,“保佑我和孩子。”靡丽笙想起自己的十字架,此刻正藏在衣领里,金属的凉意刺着皮肤,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佛兰克回来时,带了罐英国草莓酱。“伦敦寄来的,”他用银匙舀了一勺,“给我的小母亲。”靡丽笙望着那抹艳红,突然一阵恶心,转身跑向河边。她听见佛兰克在身后喊她,声音里带着困惑与焦虑,却不想回头——她怕看见他眼中的怜悯,更怕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一个脆弱的、需要被救赎的妻子。
那晚,佛兰克躺在她身边,手轻轻覆在她小腹上。“能感受到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期待,“这是我们的小天使。”靡丽笙盯着竹屋顶的缝隙,月光正从那里漏进来,在他脸上织出银色的网。她想起阿雅说的“祖先的灵”,忽然觉得,这个在她体内孕育的生命,不是上帝的礼物,而是魔鬼的诱饵,诱她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们回香港吧,”她忽然说,“这里的湿气对孩子不好。”佛兰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丽笙,部落需要我——”“可我需要你!”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尖锐,“难道上帝的旨意,比妻子和孩子的健康更重要?”
他沉默了。月光下,她看见他紧攥的拳头,指节泛出青白,像具大理石雕像。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好,等施洗完最后一个部落,我们就走。”靡丽笙闭上眼,任由眼泪滑进鬓角——她知道,这不是妥协,而是逃亡的开始。
三、暴雨中的绝笔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佛兰克坚持要去邻族部落施洗,靡丽笙拽着他的胳膊:“求你了,等雨停吧!”他掰开她的手指,眼神里带着传教士特有的固执:“他们等着接受上帝的恩典。”她望着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忽然想起香港的教堂——每次弥撒结束,他也是这样昂首离开,留下她独自面对空荡的长椅。
三天后,猎头族的人抬着佛兰克的尸体回来。
他的白衬衫染成暗红,胸口插着支毒箭,手里攥着半片十字架。靡丽笙跪在泥水里,看着部落长老用棕榈叶擦去他脸上的血,忽然想起新婚之夜,他也是这样安静地躺在她身边,呼吸轻得像片羽毛。“他说,”长老用生硬的英语转述,“他的神在天上,而他的灵魂,要留在这片土地。”
阿雅抱着啼哭的婴儿来见她时,靡丽笙正在收拾佛兰克的遗物。婴儿的眼睛又大又黑,像两颗浸在蜜里的咖啡豆。“他叫库班,”阿雅说,“和他父亲一样。”靡丽笙盯着婴儿的脸,忽然发现他嘴角的弧度,竟和佛兰克笑时一模一样。她猛地转身,撞翻了佛兰克的行李箱,里面掉出本破旧的笔记本。
字迹被雨水晕开,却仍能辨认:
“1934年5月7日,阿雅的眼睛像羚羊,让我忘记十诫。
1934年7月15日,她怀孕了,我必须结束这一切。
1934年9月3日,丽笙也有了孩子,上帝在惩罚我。”
靡丽笙攥着笔记本,指甲掐进掌心。原来在她孕吐的日子里,佛兰克正忙着在两个女人之间挣扎;原来他眼中的“上帝的礼物”,不过是他背叛的遮羞布。她望向阿雅,对方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怜悯——像在看一个被丈夫、被上帝遗弃的傻子。
深夜,她坐在佛兰克的坟前,暴雨再次倾盆而下。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十字架,用力扔进泥泞的河流。金属坠子溅起水花,瞬间被急流卷走,像极了佛兰克沉入雨林的灵魂。她解开衬衫纽扣,露出微微隆起的小腹,任由雨水冲刷自己的耻辱——原来她一直信奉的救赎,不过是根扎进血肉的荆棘,越想挣脱,越疼得撕心裂肺。
阿雅的手忽然搭在她肩头,递来那块雕刻的木片:“祖先会保佑你。”靡丽笙望着木片上扭曲的人脸,忽然笑了——这张脸比任何圣像都真实,因为它懂得,在这充满谎言的世界里,唯有破碎,才是真正的救赎。
终章:灰烬里的真相
回到香港的靡丽笙,成了行走的圣像。
蜜秋儿太太给她戴上新的十字架,遮住颈间被佛兰克掐出的红痕;教会的姐妹们说她是“被野蛮人伤害的羔羊”,用怜悯的眼神织成新的茧。只有愫细,在某个深夜敲开她的房门,看见她藏在枕头下的木片,轻声问:“姐姐,这是什么?”
靡丽笙望着妹妹清澈的眼睛,想起佛兰克笔记本里的话:“丽笙的眼睛像玻璃温室里的铃兰,美得脆弱。”她忽然伸手抱住愫细,闻着她发间的铃兰香,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别嫁给罗杰·安白登,男人的爱里都藏着利爪。”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教?不过是个被丈夫、被信仰背叛的失败者。
愫细的婚礼上,靡丽笙看着妹妹穿上象牙色婚纱,头纱上的蕾丝百合在彩窗下泛着冷光。她想起婆罗洲的月光,想起佛兰克临终时攥着的十字架,忽然觉得,这场婚礼不是神圣的契约,而是两个困兽的互相囚禁。当牧师问“你是否愿意”时,她听见愫细的声音在发抖,像极了当年说“我愿意”的自己。
后来,当愫细在婚姻里挣扎时,靡丽笙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告诉自己,这是妹妹的劫,就像当年自己的劫一样,必须独自承受。直到那个暴雨夜,她抱着库班冲进罗杰家,看见愫细眼中的震惊与绝望,忽然明白:她们都是被十字架刺伤的人,只不过一个选择用贞洁当枷锁,一个选择用神圣当遮羞布。
“他们都是一样的。”她对愫细说,看着婴儿在怀中啼哭,忽然想起阿雅临死前的话:“不要恨,恨会让灵魂生锈。”靡丽笙低头亲吻库班的额头,闻到他身上混着奶水与雨水的气息,忽然觉得,这个被教会视为“罪孽”的孩子,比任何圣像都更接近上帝——因为他是真实的,带着疼痛与希望的真实。
多年后,在南非的小酒馆里,靡丽笙收到愫细寄来的信。信里夹着张照片,愫细穿着粗布围裙,怀里抱着女儿,罗杰站在身后,笑得像个真正的丈夫。靡丽笙摸着照片,忽然想起婆罗洲的雨——那不是惩罚,而是洗涤,洗净所有的虚伪与罪孽,让真相在灰烬里重生。
她望向窗外,伦敦的雾正浓得化不开,可她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阳光正穿过葡萄藤,落在咖啡豆上,织出破碎却温暖的光。而她,终于敢摘下颈间的十字架,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因为她明白,真正的救赎,从来不是掩盖伤痕,而是学会与它并肩行走,在疼痛里,种出属于自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