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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茧与光(愫细视角番外) ...

  •   一、蕾丝手套与雪茄灰

      半岛酒店的露台蒸腾着奶茶香,我捏着银匙的手悬在半空,听着姐姐靡丽笙与英国太太们谈论婆罗洲的疟疾。阳光穿过殖民风格的铁艺栏杆,在桌布上织出格子光影,像极了教会学校的忏悔室——每个格子里都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愫细小姐弹得一手好琴。”突如其来的男声惊得我差点打翻茶杯。他不知何时坐到斜对面,银灰色背心上落着新鲜的雪茄灰,像撒了把碾碎的星子。我认得他,罗杰·安白登,上周在俱乐部听见有人说他“靠威士忌走私打通了婆罗洲航线”。

      “安白登先生过奖。”我往红茶里加方糖,勺子碰着杯壁发出轻响,“不过是些教会曲子。”他挑眉时,眼尾的笑纹里嵌着烟灰,像被揉皱的羊皮纸:“我倒觉得,《致爱丽丝》里藏着叛逆的调子。”我的指尖猛地一抖,方糖溅起的水花湿了蕾丝手套——那是靡丽笙送的,说“淑女的手不该暴露在空气里”。

      他忽然伸手,用指尖替我拂去手套上的水渍。这个越矩的动作让我浑身僵硬,却闻到他袖口的雪松香混着烟草味,像团暖雾裹住我。“蕾丝该配朗姆酒,”他的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而不是被茶水泡皱。”我慌忙缩回手,却在他转身时,看见他西装后襟沾着块暗黄的印子——那是威士忌酒渍,像朵开在灰夜里的花。

      二、彩窗下的颤音

      圣约翰大教堂的彩窗滤下斑驳光影,我跪在告解室前,听着身后传来压抑的争吵。是靡丽笙和她的传教士丈夫,他的皮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急促的鼓点:“你以为教会会容忍一个混血儿?”我攥紧念珠,指甲掐进掌心,忽然想起昨夜看见的场景——他攥着姐姐的手腕,十字架硌进她锁骨,像在给羔羊烙印。

      “又在替你姐姐赎罪?”熟悉的雪松香突然笼罩过来。罗杰靠在廊柱上抽烟,雪茄灰落在《圣经》摊开的书页上,烫出焦黑的斑点。我慌忙合上书,却被他按住手背:“《雅歌》里说‘爱情如死之坚强’,你们却把它锁在十字架里。”

      我抬头看他,彩窗的光在他脸上织出红蓝相间的纹路,像道未愈的伤口。“你不信上帝?”我的声音里带着教会学校特有的颤音。他碾灭雪茄,用鞋尖将烟头踢进圣水钵:“我信威士忌能让码头工人忘记鞭痕,信朗姆酒能让水手熬过三个月的航程——但上帝?”他冷笑,“上帝在殖民地的阳光里,早晒成了干尸。”

      这话惊得我后退半步,后腰抵在冰凉的石壁上。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喊:他说的对。那些被教会视为“不洁”的欲望,那些在深夜里啃噬我的心跳,难道不比大理石祭坛上的圣像更真实?我望着他腕间若隐若现的旧疤,突然想问:“你的伤,是在利物浦码头弄的吗?”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挑眉,眼中闪过惊讶:“你倒是做足了功课。”我想起靡丽笙的警告:“离那个走私犯远点,他的灵魂浸过鸦片黑焦油。”可此刻,他站在彩窗下,影子被切成红蓝两色,像个被劈开的天使——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里,而我,竟想触摸那道明暗交界线。

      三、婚纱里的刺

      婚礼前夜,我独自坐在公寓阳台,任海风将月白纱裙吹得鼓起来,像一只饱满的茧。靡丽笙在房里替我收拾嫁妆,不时传来十字架碰撞的轻响。远处灯塔明灭,像有人在深海里眨眼,让我想起罗杰说过的利物浦码头:“雾浓得能吞掉汽笛,水手们靠闻雪茄味认路。”

      “愫细,过来试头纱。”靡丽笙的声音打断思绪。象牙色头纱垂落至脚踝,蕾丝百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棺材上的花。我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想起俱乐部里的舞女——她们穿猩红的旗袍,戴晃眼的耳环,却比我活得更像人。

      “婚后第一夜……”靡丽笙欲言又止,指尖抚过我腕间的血管,“男人的欲望是洪水,你得用《圣经》当方舟。”我盯着她颈间的红印,那痕迹比上周更深了,像条正在愈合的伤口。“他会疼吗?”我听见自己问,“像被鞭子抽打的疼?”

      靡丽笙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恐:“你读了不该读的书!”她抓起梳妆台上的《圣经》,却掉出一张泛黄的纸——是传教士写给部落姑娘的情书,字迹被泪水晕开:“你的眼睛像羚羊,让我忘记十诫。”我望着姐姐煞白的脸,突然明白:原来我们都在替别人的欲望赎罪。

      深夜,我摸黑走进书房,取出罗杰送的薄荷糖盒。锡纸上的鸢尾花在月光下褪成浅紫,像朵被露水打蔫的花。我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他偷偷塞给我的——支口红,正红色,像团烧不尽的火。我用指尖蘸了点,在掌心画了道痕,那颜色灼得我心慌,却又像久旱后的甘霖。

      四、浴室里的蝴蝶

      新婚夜,热水蒸腾的雾气模糊了镜面。我盯着浴缸边缘的玫瑰花纹,想起女同学们说的“男人是野兽”。镜中的脸苍白如纸,眼睛肿得像浸了水的李子,颈间的十字架硌得生疼——那是靡丽笙塞给我的,说“关键时刻能驱邪”。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愫细,好了吗?”罗杰的声音里带着不耐,却又藏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柔软。我想起他在半岛酒店替我翻琴谱时,指尖扫过我手背的触感,忽然浑身发抖——那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滚烫的东西,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来了。”我扯下十字架,扔进脏衣篮。浴袍滑落在地,我看见镜中的自己,蝴蝶骨上的痣像颗落进牛奶的咖啡豆。手搭在门把上时,我忽然想起利物浦码头的雾——浓得看不见前路,却藏着无数冒险。深吸一口气,我推开了门。

      他坐在床边,领带已经解开,露出锁骨下方的旧疤。听见动静抬头,目光在我身上一顿,像被火光烫到的飞蛾。“你的头发……”他的声音沙哑,“湿得像海藻。”我这才想起,洗澡时忘记擦头发,水珠正顺着发梢滴在胸口,像一串省略号。

      他忽然起身,走向衣柜。我本能地后退,却被床沿绊倒,跌坐在床垫上。他转身时手里多了条干毛巾,在我面前蹲下:“别害怕,我只是想帮你擦头发。”我浑身僵硬,任他用毛巾轻轻按压我的发丝,闻着他身上混着肥皂味的雪松香,忽然想起教会学校的洗衣房——阳光晒过的床单上,也有类似的温暖气息。

      “你的头发像亚麻,”他的指尖穿过我的发丝,“适合编成辫子,垂在肩头。”我抬头看他,发现他耳尖泛红,像个初次触碰心爱玩具的男孩。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不是野兽,而是和我一样,被礼教困在茧里的蝶。

      五、铁窗下的晨光

      海关总署的审讯室里,铁窗外的阳光像把生锈的刀,割开厚重的雾气。我攥着薄荷糖盒,指甲抠进锡纸边缘,想起昨夜在他公寓里发现的提货单——威士忌箱子里藏着土著姑娘的木雕,那是他从婆罗洲带回来的。

      “我去见了靡丽笙。”我把传教士的绝笔信推过桌面,信纸边缘有被泪水洇过的痕迹,“孩子的父亲是部落猎手,他们本想私奔。”罗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随即自嘲地笑了:“原来你们姐妹,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我望着他空荡的无名指,想起婚礼那天他给我戴戒指时的温度。“我把房子卖了,”我掏出支票,英镑数字被我反复描过,像道愈合的伤口,“去南非的船,还有仓位。”他盯着我,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心里的茧擦过我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煮咖啡磨出的。

      “你知道南非的太阳有多毒吗?”他的拇指摩挲着我手背的血管,“会把你晒成小麦色,让那些英国太太认不出你。”我望着他眼角的皱纹,那里落着一粒咖啡豆——是今早我烘豆时掉的。“那就让她们认不出,”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想再做玻璃温室里的铃兰了。”

      他忽然笑了,那笑声里有我从未听过的轻快,像货船终于驶入平静的港湾。“好,”他捏了捏我的手指,“但你得学会调朗姆酒,那里的水手都爱喝带咖啡渣的酒。”我点点头,感觉眼眶发热——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自由,像只终于咬破茧的蝶,第一次感受到风的形状。

      终章:咖啡豆与碎光

      南非开普敦的阳光像蜂蜜,涂满海滨小镇的石墙。我蹲在酒馆后院,给新播的向日葵浇水,伊莎贝尔趴在我背上,揪着我短发上的草籽:“妈妈,花什么时候开?”“等阳光把它们晒暖了,”我摸着她肉乎乎的小手,“就像咖啡豆被烘暖了,才会香。”

      “在说我坏话?”罗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朗姆酒的微醺。他刚从码头回来,工装裤口袋里掉出颗鹅卵石,在青石板上滚成圈——那是我们在好望角捡的,他说像婴儿的拳头。我转身时,他忽然吻住我,带着海盐味的唇擦过我嘴角的咖啡渍,像在品尝一杯新煮的咖啡。

      “琼斯上校死了,”他贴着我耳边说,“在利物浦码头,醉死在威士忌仓库里。”我望着他晒成蜜糖色的颧骨,想起香港那个穿银灰背心的男人,忽然觉得恍如隔世。“他到死都不知道,”我轻笑,“我们的咖啡豆里,藏着比威士忌更烈的东西。”

      暮色漫上来时,酒馆里响起萨克斯声。我系着靛蓝围裙,给客人端上刚烘的咖啡豆,玻璃罐上的鸢尾花在灯光下晃出碎光。有个水手指着我颈间的珊瑚项链:“这颜色像婆罗洲的夕阳。”我摸了摸项链,想起扔进海里的十字架——它现在应该在某个珊瑚礁旁,成为鱼群的游乐场。

      罗杰在吧台调新酒,金箔碎末浮在酒面上,像极了我们初遇时的阳光。伊莎贝尔晃着小皮鞋跑过来,手里举着颗咖啡豆:“爸爸,星星!”罗杰接过豆子,用钢笔在上面画了只衔着烟斗的海鸥:“这是给妈妈的星星,藏在咖啡豆里。”

      我望着他们,忽然明白:所谓爱情,不是教会宣扬的神圣契约,而是两个被生活磨出茧的人,在咖啡豆的粗粝与朗姆酒的辛辣里,互相焐热的碎光。炉上的咖啡壶开始咕嘟作响,混着朗姆酒的香气漫过整个酒馆,像团温暖的雾,裹住所有的过去与未来。

      窗外,南十字星正在海平面上升起,像一枚被擦亮的硬币。我靠在罗杰肩头,听着他心跳的节奏,忽然想起张爱玲的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而此刻,我愿与这袍上的蚤子和解,因为我知道,在这袭袍的褶皱里,藏着比阳光更璀璨的——是我们亲手酿的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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