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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初烬(罗杰视角番外) ...

  •   一、雾起时的碎钻

      半岛酒店的露台蒸腾着下午茶的热气,殖民地的阳光却带着英伦式的绵软。我斜倚在藤椅上,听琼斯上校用银匙搅动咖啡,冰块碰撞声里混着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汽笛。烟草在齿间燃成灰烬,我望着穿白色亚麻裙的太太们举着象牙扇谈笑,忽然觉得这场景像幅褪了色的铜版画,连她们腕间的翡翠镯子都泛着死气。

      “安白登,”琼斯的雪茄烟灰落在星条旗图案的领带上,“这批威士忌若能走婆罗洲航线——”他忽然噤声,目光越过我的肩。我转身时,就看见她站在落地窗前,鹅黄色连衣裙被风掀起一角,像朵被吹歪的铃兰。珍珠串成的铃兰在领口轻颤,阳光穿过她的睫毛,在脸颊上撒了把碎钻——不,不是碎钻,是我威士忌杯里未化的方糖,此刻正随着我的心跳,在杯底碎成齑粉。

      她叫愫细,跟着姐姐靡丽笙来的。靡丽笙的传教士丈夫正在婆罗洲“拯救灵魂”,而她像株被移植到热带的温室花,连指尖都泛着不合时宜的苍白。我听见自己用近乎轻佻的口吻对琼斯说:“这朵铃兰该插在水晶瓶里,不该吹殖民地的风。”话虽如此,却在她弹《致爱丽丝》时,鬼使神差地放下威士忌杯,走到钢琴边替她翻谱。她指尖在琴键上猛地一顿,发出刺耳的错音,耳尖却红得像珊瑚礁。

      “安白登先生常听古典乐吗?”她的声音像浸了露水的亚麻布,带着教会学校特有的软糯尾音。我盯着她腕间若隐若现的血管,突然想知道,当这双手触到雪茄烟灰时,会不会也这样颤抖。“偶尔听,”我捡起她掉落的蕾丝手帕,“但从未听过带祈祷味的《致爱丽丝》。”她猛地抬头,蓝灰色瞳孔里映着彩窗的光斑,像被惊起的鸽子扑棱翅膀。

      茶会散场时,她的蕾丝手帕还在我口袋里。我摸出钢笔,在帕角绣着的百合花瓣上画了只衔着烟斗的海鸥,塞进她手袋时故意碰了碰她无名指——那里光溜溜的,没有戒指的压痕。她像被火烫到般缩手,我却在她转身时,闻到她发间若有若无的铃兰香——不是香水,是肥皂或面霜的味道,干净得近乎贫瘠。

      二、雾中的困兽

      第二次见她是在圣约翰大教堂。她穿墨绿连衣裙,捧着《圣经》的模样像幅文艺复兴油画,只是画里的圣徒不会在唱诗班起调时,偷偷用指尖揉眼睛。我靠在告解室旁的阴影里,看她睫毛上的水光凝成露珠,忽然想起利物浦码头的雾——浓得化不开,却藏着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

      “安白登先生也来做礼拜?”她的声音里带着惊讶,《圣经》边缘露出半截干枯的铃兰花。我盯着那朵花,想起昨夜在俱乐部,琼斯搂着舞女调笑:“听说靡丽笙的妹妹连男人打领带都没见过。”“路过,”我掏出雪茄,在她惊惶的注视下点燃,“教堂的穹顶比威士忌仓库高些,适合醒酒。”

      她后退半步,后腰抵在雕花长椅上:“这里…不允许抽烟。”我故意将烟灰弹在她脚边:“传教士在婆罗洲的丛林里,也这么讲究吗?”她脸色骤变,手里的《圣经》险些滑落。我立刻后悔——这不是我惯常的做派,从前和海关总署的人周旋时,我总能把锋利的话裹在糖衣里。可面对她,我像个急于证明自己的毛头小子,偏要撕开那层圣洁的糖纸。

      “对不起,”我俯身捡起她的《圣经》,指尖触到书页间的铃兰花,“我无意冒犯。”她摇摇头,接过书时指尖擦过我手背:“靡丽笙说…您在利物浦做过水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我,像只小兽终于敢舔舐猎人的伤口。我突然想告诉她,我在利物浦的码头扛过煤块,偷过船长的朗姆酒,见过十七岁的姑娘被卖给鸦片商——但话到嘴边,却成了:“水手的故事,比《圣经》里的寓言更血腥。”

      她抬头看我,彩窗的光在她脸上织出斑斓的网,忽然说:“我想听。”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有艘货船正在浓雾里撞向礁石。

      三、雾散时的灰烬

      婚礼前一周,我在她公寓楼下的阴影里抽烟。她的阳台飘着月白纱裙,像朵饱满的茧,而我是等着破茧的蛾。靡丽笙的传教士丈夫突然从婆罗洲归来,西装革履的模样却掩不住眼底的惶恐,像只被猎人追赶的鹿。我看着他半夜爬阳台进靡丽笙的房间,忽然想起琼斯的情报:“那家伙在部落里搞大了土著姑娘的肚子,教会要把他调回伦敦审判。”

      愫细站在阳台上晾手帕时,我吹了声口哨。她慌忙转身,手帕掉在我脚边——是我送她的那块,绣着海鸥的角落被缝补过,针脚细密如她的心思。“明天去挑头纱?”我碾灭雪茄,看火星在她瞳孔里跳了跳,“伦敦寄来的蕾丝,该配得上你的铃兰花。”她低头绞着手指:“靡丽笙说…头纱太长会绊倒人。”

      我三步跨上阳台,她后退时撞在晾衣架上,纱裙发出撕裂声。“别总听你姐姐的,”我捏住她下巴,强迫她看我,“她的十字架救不了她,也救不了你。”她浑身僵硬,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徒,却在我松开手时,轻声说:“你身上有雪松香。”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我喉头发紧——这是她第一次描述我的味道,像在给猎物画上瞄准线。

      婚礼当天,她的头纱确实太长,在圣约翰大教堂的台阶上绊了一跤。我扶住她时,闻到她颈间的铃兰香混着汗水味,突然想起利物浦码头的雾——所有人都在雾里说谎,而我要带她走进更浓的雾里,做一对彼此的同谋。牧师问“你是否愿意”时,她的“我愿意”抖得像片被风吹皱的纸,而我在戒指滑进她无名指时,清楚地听见自己内心的冷笑:罗杰·安白登,你终于把天使骗下了地狱。

      四、雾中的囚徒

      新婚夜她躲在浴室里哭时,我靠在门上数雪茄的烟灰。二十八截烟灰落在地毯上,像二十八颗钉进棺材的钉子。“愫细,”我敲了敲门,“水温该凉了。”里面的抽噎声突然止住,像被掐断的琴弦。我转动门把,看见她蜷缩在浴缸里,婚纱泡得发皱,像朵被雨水打烂的铃兰。

      她看见我时,发出压抑的尖叫。那声音像把刀,剜进我肋骨间——我竟成了她的恐惧之源。我想告诉她,我不会像那些水手对待妓女那样对她,我甚至买了她喜欢的鸢尾花香皂放在洗手台。但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以为躲在这里,就能躲掉婚姻的义务?”

      她爬起来时,婚纱肩带滑落,露出蝴蝶骨上的淡褐色痣。我转身走出浴室,听见她在身后低声说:“靡丽笙说…男人的爱里藏着利爪。”我猛地回头,看见她裹着浴巾的模样,突然想起在婆罗洲见过的食人鱼——它们总在猎物最弱的时候撕咬,而我此刻,竟成了她眼中的食人鱼。

      接下来的日子像瓶走了气的香槟,空有华丽的泡沫,却只剩酸涩。她在阳台上一坐就是半天,手里捏着那本《圣经》,干枯的铃兰花掉在咖啡杯里,像具溺毙的蝴蝶尸体。我故意带不同的舞女回家,看她们在客厅里笑闹,却在看见她攥紧窗帘的指尖时,突然暴怒——我究竟在惩罚谁?是她,还是那个困在雾里的自己?

      某个暴雨夜,靡丽笙抱着混血婴儿闯进来时,愫细正在给咖啡豆称重。婴儿的啼哭像把刀,剖开了所有伪装。我看着靡丽笙颈间的十字架,突然明白愫细的恐惧从何而来——在那个把情欲视为罪孽的世界里,她们早被教会驯化成了不会发情的羔羊。愫细望着姐姐颈间的指痕,突然问:“他也这样对你吗?”靡丽笙空洞的眼神里,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原来我们都是施暴者,只是有人用手,有人用礼教。

      五、雾后的星光

      在海关总署的审讯室里,我盯着头顶的煤油灯,听着琼斯上校的威胁,忽然想起愫细煮的咖啡。她总在咖啡里加一点点朗姆酒,说这样能“让阳光沉下去”。铁门打开时,我以为会看见琼斯的走狗,却看见她攥着薄荷糖盒,指尖沾着咖啡渍,像我每次熬夜时那样。

      “我去了码头,”她推来糖盒,锡纸上的鸢尾花褪了色,“船票还有三天。”我盯着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发现戒圈里刻着细小的字母——是我的名字,用她刺绣的针法刻的。她掏出传教士的绝笔信时,我闻到信纸上有她惯用的薰衣草浆糊味,突然想笑——这个被教会规训的姑娘,竟在偷偷收集着反叛的证据。

      “他说,宽恕比惩罚更需要勇气。”她的声音轻得像雾,却在审讯室里掀起惊涛骇浪。我想起在婆罗洲的丛林里,曾见过土著人用草药敷伤口,他们从不问伤口从何而来,只专注于让它愈合。愫细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的茧擦过我腕间的旧疤——那是在利物浦码头被铁链磨的。“跟我走,”她说,“去南非,那里的阳光很毒,能晒掉所有阴影。”

      三天后在维多利亚港,她穿黑色连衣裙,颈间戴着新买的珊瑚项链,红得像凤凰木的花。我拎着旧皮箱挤过人群时,看见她剪短了头发,碎发在风里翘得像幼鸟的羽毛。货船的汽笛响起时,她忽然把珊瑚项链扔进海里:“该换个味道了。”我望着那抹红色沉入深蓝,想起她曾说我的雪茄味是“魔鬼的诱饵”,而此刻,我们正在用彼此的诱饵,钓起新生。

      在南非的小酒馆里,她穿着粗布围裙煮咖啡,咖啡豆在烘豆机里沙沙作响。我擦着朗姆酒瓶,看她给每个玻璃罐手绘鸢尾花标签,忽然明白:我们不是在逃离雾,而是在雾的灰烬里,种出了带露的花。某个深夜打烊时,她靠在我肩头看星,忽然说:“你知道吗?南十字星的光,要穿过三万年才能到地球。”我吻她发顶时想,是啊,就像我们的相遇,穿过了那么多谎言与恐惧,才终于在灰烬里,遇见彼此的星光。

      终章:雾的沉香

      现在,她在厨房给女儿伊莎贝尔烤饼干,围裙上沾着面粉,像撒了把碎钻。我坐在吧台擦酒杯,看阳光穿过葡萄藤,在她小腹的妊娠纹上织出光斑——那些纹路像河流,流淌着我们的破碎与重生。伊莎贝尔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手里攥着颗咖啡豆:“爸爸,星星!”

      我接过咖啡豆,看见上面用铅笔写着小字:“罗杰与愫细,于雾中初燃。”远处的海港传来汽笛,惊起一群海鸥。她转身时,阳光正好落在她眼角的细纹里,像落了片金箔。我忽然想起半岛酒店的那个下午,她站在落地窗前,阳光穿过她的睫毛,在我心上撒了把碎钻——原来那不是碎钻,是炉香初燃时,溅出的火星。

      这炉香,曾被雾熏得发苦,如今却在时光里酿成了沉香。我们坐在咖啡豆与朗姆酒的气息里,看女儿追着光斑跑,忽然懂得:所谓爱情,从来不是完美无缺的水晶,而是两个被雾打湿的灵魂,在灰烬里,互相焐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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