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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圣像前的粗陶咖啡罐 ...

  •   开普敦的雨季来得缠绵。愫细蹲在酒馆后厨,用铜勺搅动煮沸的朗姆酒咖啡,琥珀色的液体在灶火上泛起油亮的涟漪。罗杰顶着湿漉漉的草帽撞开门,防水布裹着的纸包滴着水,在木地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地图。“刚到的锡兰红茶。”他抖落帽檐的雨珠,眼角笑纹里盛着碎光,“船老大说,这茶配焦糖布丁最妙。”

      愫细揭开纸包,深褐的茶叶间混着几朵干花,像撒了把被揉皱的黄昏。她忽然想起香港公寓里的骨瓷茶具,总被擦得映得出人影,却从未泡过这么粗粝的茶。“今晚有爵士乐队演出。”罗杰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乐谱,“他们想让我用朗姆酒调个新酒,名字就叫‘褪色的鸢尾花’。”

      暮色浸透雨帘时,酒馆的煤油灯次第亮起。愫细系着新缝的姜黄色围裙,在吧台上摆好雕花玻璃杯。穿花衬衫的乐手们调试着萨克斯,潮湿的簧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极了香港台风天的警报。有个金发水手晃到吧台前,指尖敲着杯沿:“听说老板娘会煮带故事的咖啡?”

      “故事要配酒才够味。”愫细往他杯里加了块裹着椰丝的方糖,“上周有个葡萄牙商人,用三枚绿宝石换了杯加了橙子皮的咖啡,说那味道让他想起初恋——她总在围裙口袋里藏橘子糖。”水手听得入神,没注意罗杰端着调酒器过来,眼神像淬了冰的朗姆酒。

      演出开始时,雨势突然变大。萨克斯手即兴吹起《卡萨布兰卡》的旋律,潮湿的音符在空气里游走,撞在玻璃窗上溅起水花。愫细靠在罗杰肩头,看他往酒杯里旋转着倒入三种颜色的酒,最上层的金箔碎末浮起来,像极了他们初遇时落地窗前的阳光。

      “下个月是我们结婚七周年。”罗杰往她手里塞了杯无酒精的莫吉托,薄荷叶在气泡里舒展,“想去桌山看日出吗?听说那里能看见整个大西洋的晨光。”愫细望着他鬓角新添的银丝,想起香港监狱里他戴着手铐的样子,腕骨突出如鸥鸟的喙。她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领结,那是她用旧窗帘改的,藏青色布料上还留着 moth hole(虫蛀洞)。

      深夜打烊时,雨水已经漫过了台阶。愫细蹲在门口收拾空酒瓶,忽然看见积水里漂着片鸢尾花瓣——不知是哪个客人夹在书页里带来的。她想起伦敦百货公司的橱窗,曾见过整面墙的干花标本,每片花瓣都被压得薄如蝉翼,却失去了鲜活的香气。

      “冷吗?”罗杰拿来条羊毛毯裹住她,指尖触到她后颈的疤痕——那是去年搬酒桶时不小心撞的。愫细摇摇头,将脸埋进他带着烟味的围巾里:“想起在香港时,总觉得雨是上天的惩罚。现在倒觉得,是它在洗去什么。”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他们爬上桌山。风裹挟着雨珠扑在脸上,愫细攥紧罗杰的手,感觉他掌心里的茧擦过自己掌心的老趼——那是常年握咖啡勺磨出的。当第一道晨光刺破云层时,整个大西洋在脚下翻滚,浪尖上的雨珠被染成琥珀色,像撒了一地碎掉的香水瓶。

      “你看。”罗杰指着云隙间的光,那里有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像不像我们酒馆的彩虹鸡尾酒?”愫细望着那抹转瞬即逝的色彩,想起姐姐信里最后那句话:彩虹的美丽,在于它从不在意自己由多少种破碎的光组成。她忽然转身吻他,咸涩的雨水混着他嘴角的咖啡味,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

      回到酒馆时,阳光已经穿透雨雾。愫细推开窗,看见海港里泊着艘新船,船头挂着香港的龙旗。甲板上有个穿旗袍的女人正在晾晒丝绸,水红色的料子在风里飘起来,像朵开在碧波上的睡莲。“要煮壶新到的锡兰红茶吗?”罗杰在身后点燃烟斗,蓝灰色的烟雾绕着她的发梢,织成温柔的茧。

      愫细笑着点头,从橱柜里取出最爱的粗陶壶。茶叶入水的瞬间,干花在沸水里舒展开来,露出藏在深处的淡紫色花蕊。她忽然明白,原来岁月的沉香,从来不是刻意炮制的香屑,而是那些被时光浸泡过的、带着裂痕与温度的日常。

      炉上的咖啡壶开始咕嘟作响,混合着红茶的馥郁与朗姆酒的辛香。愫细望向窗外,雨已经停了,海鸥在桅杆间盘旋,抛下一串清亮的啼鸣。在这个被阳光重新熨烫过的清晨,她终于懂得:所谓永远,不过是无数个“此刻”连缀成的琥珀,里面封存着咖啡渣、朗姆酒渍,以及彼此掌心里的岁月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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