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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南十字星的琥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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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普敦的春天来得漫不经心。愫细蹲在酒馆后院的葡萄藤下,用指尖拨弄着陶罐里的泥土,新播的向日葵种子埋得太深,嫩芽拱了好几日才露出鹅黄的尖。罗杰扛着修缮屋顶的木梯经过,工装裤口袋里掉出颗圆润的鹅卵石,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停在她脚边——那是去年在好望角捡的,他说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
“码头的中国水手送了我包桂圆。”她捏着沾满泥土的手站起来,围裙上沾着几粒草籽,“说是孕妇吃了好。”罗杰的木梯突然在石板上滑了一下,他慌忙扶住墙,转头时阳光正穿过葡萄叶的缝隙,在她小腹上织出跳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
怀孕三个月时,愫细开始频繁呕吐。某个暴雨夜,她扶着厨房水槽喘气,忽然在镜面水汽里看见香港公寓的自己——那时她正对着马桶哭,以为是犯了什么罪孽。罗杰递来温热的毛巾,指腹擦过她嘴角的水渍:“我查了商船时刻表,下个月有艘去孟买的船,船上有位犹太医生。”
胎动来得比想象中温柔。某个午后,愫细躺在摇椅上晒咖啡豆,突然感觉下腹有轻微的鼓胀,像条小鱼摆了摆尾巴。她慌忙叫罗杰过来,他把耳朵贴在她腹部,听了很久才抬头,眼尾的笑纹里盛着水光:“像涨潮时,贝壳撞在礁石上的声音。”
临盆那日,开普敦罕见地下了雪。愫细抓着产房的床单,阵痛间隙看见窗外的雪花落在葡萄藤上,像撒了把粗盐。罗杰始终握着她的手,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却在她疼得昏过去前,凑到耳边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们的孩子会在雪地里学会走路。”
女儿出生时哭声清亮,像只破壳的小海鸥。愫细抱着皱巴巴的婴儿,看见她鼻尖沾着细小的胎脂,突然想起香港教堂里的圣婴像——只是这孩子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像极了罗杰调的朗姆酒。“叫她伊莎贝尔吧。”罗杰用指尖碰了碰婴儿的掌心,立刻被 tiny fist 攥住,“在拉丁语里,是‘上帝的应许’。”
伊莎贝尔三岁时,能踮着脚帮妈妈摆咖啡罐。她总把绘着鸢尾花的罐子抱到阳光底下,对着光转动,看标签上的花纹在地上投出蝴蝶般的影子。有天她忽然指着愫细小腹上的妊娠纹:“妈妈这里有条小河。”罗杰正在擦吧台,闻言笑出声,威士忌从杯口溢出,在木质台面上漫成淡金色的河。
某个海风咸涩的傍晚,伊莎贝尔抱着海螺跑进门,壳里卡着封皱巴巴的信。愫细认出那是伦敦的远亲寄来的,半年前她心血来潮回了封信,谎称自己在殖民地做教师。“他们邀请我们回伦敦过圣诞。”罗杰从她背后探出头,声音里带着戏谑的尾音,“说要给伊莎贝尔买皇家血统的小皮鞋。”
愫细望着女儿在地板上追着光斑跑,裙摆扬起的风带起几粒咖啡豆。她想起伦敦雾蒙蒙的冬天,想起圣约翰大教堂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忽然蹲下来抱住女儿,闻着她头发里的海盐味:“告诉他们,我们的圣诞树下,会摆着装满朗姆酒咖啡的杯子。”
伊莎贝尔五岁生日那天,酒馆来了位特殊的客人。穿黑袍的传教士捧着《圣经》,请求借宿一晚。愫细给他端去加了肉桂的咖啡,看见他翻开的书页间夹着朵干枯的铃兰花——和她当年藏在《圣经》里的那朵一模一样。
“您相信上帝吗?”传教士忽然开口,烛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晃出阴影,“我在婆罗洲的丛林里迷过路,是个土著女孩用野果救了我。她没有受过洗礼,却比任何人都懂得宽恕。”愫细的手在杯沿顿住,咖啡表面的肉桂粉被热气蒸出旋涡,像极了审讯室里罗杰眼里的光。
夜深时,伊莎贝尔抱着泰迪熊爬上父母的床。她摸着愫细颈间的珊瑚项链——那是去年罗杰从沉船里捞的碎珊瑚串成的,忽然指着窗外:“星星在对我笑。”愫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南十字星在海天交界处明明灭灭,像小酒馆门口永远亮着的灯。
“星星是天使的路灯。”罗杰替女儿掖好被子,胡子蹭过她柔嫩的脸颊,“每个善良的人死后,都会变成一颗星星,照亮爱人回家的路。”伊莎贝尔似懂非懂地点头,很快在海浪声中睡着了,小手还攥着愫细的一根发丝,像攥着一根温柔的线。
愫细望着窗外的星空,想起姐姐靡丽笙最后的信:我终于明白,上帝不在教堂的穹顶里,而在爱人递来的一杯温水里,在孩子的第一声啼哭里。她转头看罗杰,发现他也没睡,正借着星光看她,眼角的皱纹里嵌着银河的碎片。
“你说,”她轻声说,手指穿过他掌心的老趼,“我们的孩子会记得这里的星光吗?”罗杰低头吻她的额头,胡茬擦过皮肤时痒得她轻笑。远处传来货船的汽笛,惊起一群海鸟,翅膀拍打的声音里,新的一天正从海平线缓缓升起。
陶罐里的向日葵已经长高,嫩黄的花盘朝着太阳的方向微微颔首。愫细闭上眼睛,感受着女儿均匀的呼吸,听着丈夫沉稳的心跳,忽然懂得:所谓传承,从来不是血脉的单向延续,而是将破碎的光小心收集,酿成照亮前路的香屑。在这个盛满星光的夜晚,她终于确信,所有的伤痕都将成为馈赠,所有的破碎都将织成锦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