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光织锦》一十六夜

2、审讯室里的薄荷糖

　　愫细在湾仔道的咖啡馆坐了整整三个小时。玻璃罐里的方糖被她嚼得发苦，指尖沾着咖啡渍，在餐巾纸上洇出深浅不一的褐痕，像极了罗杰雪茄烟灰缸里的残烬。街角的报童突然扬起嗓子，《南华早报》的头版标题刺得她眼眶发涩——英国侨民罗杰·安白登涉嫌走私被捕。

　　咖啡杯底的残渣已结出薄膜。她想起昨夜他西装口袋里露出的半截提货单，钢笔字在暮色里洇成蓝黑色的雾。原来那些深夜的香水味、猩红旗袍女人的耳环，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幌子。愫细捏紧餐巾纸，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有只被困多年的蝶在胸腔里扑棱。

　　海关总署的审讯室飘着劣质烟草味。罗杰坐在铁椅上，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真实。“没想到你会来。”他抬头时，眼尾的皱纹里积着灰，像被踩过的烟头，“我以为你早该坐船回伦敦了。”

　　愫细从手袋里摸出薄荷糖，金属盒碰撞桌面发出清响。这是他从前熬夜时必吃的牌子，锡纸上印着褪色的鸢尾花。“我去了码头。”她推糖盒的手势突然顿住，发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不见了，“船票还有三天才过期。”

　　罗杰盯着她指尖的颤抖，忽然笑出声，那声音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门：“怕我把你也拖下水？放心，我签了认罪书，你干干净净的，回英国还能嫁个体面人。”薄荷糖在他齿间碎裂，甜得发苦的气息漫上来，混着审讯室里的霉味，竟让他想起婚礼那天她颈间的铃兰香。

　　愫细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皮肤下的骨头硌得她掌心生疼。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我去见了靡丽笙。”罗杰瞳孔骤缩，看着她从手袋里抽出封信，信封上的邮戳盖着“婆罗洲”——是传教士死前寄来的绝笔信。

　　“他说，孩子的父亲是部落里的猎手。”愫细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掀起惊涛骇浪，“姐姐怀孕后，他本想带她逃离，却被教会的人告发……”信纸在她指间沙沙作响，末尾那行血字洇成暗红的团：原来宽恕比惩罚更需要勇气。

　　罗杰猛地抽回手，指节重重磕在桌角。他想起那个暴雨夜靡丽笙眼里的恨意，想起愫细新婚夜颤抖的肩膀，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崩塌。窗外传来海鸥的尖啸，像极了圣约翰大教堂的管风琴声，那年他就是在那样的乐声里，给愫细戴上婚戒。

　　“我把房子卖了。”愫细从手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支票，英镑数额被墨水反复描过，“码头工人说，去南非的货船还有仓位。”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空荡的无名指上，“如果你愿意的话……”

　　铁窗外的阳光突然斜切进来，在他们之间投下明暗交界线。罗杰望着愫细眼下淡淡的青黑，想起她站在阳台上的样子，月白纱裙鼓成茧，却终究挣破了丝缕。薄荷糖的余味还在舌尖，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里的茧蹭过她无名指的婚戒痕——那是她昨夜才摘下的，戒圈在皮肤上压出苍白的月牙。

　　“南非的太阳很毒。”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像浸了海水的麻绳，“你得带顶宽边帽，别让皮肤晒裂了。”愫细抬头看他，发现他眼角有水光在晃，像暴雨前海面的碎光。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站在落地窗前，阳光穿过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撒了把碎钻。

　　三天后的黄昏，愫细站在维多利亚港的码头上。货船的汽笛震得空气发麻，海鸥群起群落，将晚霞剪成碎片。她穿着那件黑色连衣裙，颈间戴着新买的珊瑚项链，红得像凤凰木的花。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罗杰拎着旧皮箱挤过人群，西装外套搭在肩头，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白衬衫。

　　“我还以为你会后悔。”愫细接过他递来的船票，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罗杰低头看她，发现她把头发剪短了，碎发在海风里翘起来，像新生的幼鸟羽毛。他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瓷器：“后悔没早点带你逃。”

　　货船缓缓离岸，香港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愫细站在甲板上，望着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罗杰从身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闻见她头发里有海水和薄荷的味道。远处的灯塔明灭依旧，却不再是深海里的眼睛，而像一枚被抛在身后的旧硬币。

　　“看。”罗杰忽然指着海平面上方，那里有颗星子正挣扎着跳出云层，“南十字星，水手说看见它就不会迷路。”愫细望着那颗微弱却坚定的光，想起姐姐信里的话：原来自由不是逃离，而是学会与阴影并肩行走。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感受着掌心里的温度，忽然轻笑出声。

　　“笑什么？”罗杰转头看她，发现她眼角有泪，却笑得像朵在暴雨后绽开的花。愫细摇摇头，将珊瑚项链摘下来，抛进海里。红色的影子掠过船舷，瞬间被深蓝吞噬，像一滴血溶进夜色。“没什么。”她将头靠在他肩上，听着货船破浪的声响，“只是觉得，这炉香该换个味道了。”

　　船行渐远，维多利亚港的灯火终于缩成一粒微光。愫细望着无垠的海面，想起张爱玲说过的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而此刻，她终于愿意伸手拂去那些蚤子，哪怕会被叮咬得遍体鳞伤。因为她知道，在这片辽阔的海上，总有新的黎明会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