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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白纱裙里的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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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细站在阳台上,任海风将她月白的纱裙吹得鼓起来,像一只饱满的茧。她低头看自己交叠的脚踝,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血管青紫色的纹路在月光下洇开,像宣纸上晕染的墨痕。背后突然响起火柴擦划的声响,罗杰回过头来,衔着雪茄的嘴角浮出半缕笑纹,烟灰簌簌落在银灰色的背心上。
“英国的雾要浓些。”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记得去年在利物浦码头,能见度不过五码,汽笛闷得像敲在湿棉被上。”愫细没有搭腔,她的目光被远处灯塔的光攫住——明灭之间,像是有人在深海里眨了一下眼睛。
他们是在香港的英国侨民聚会上认识的。愫细跟着姐姐靡丽笙一起来,穿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领口处缀着珍珠串成的铃兰。罗杰记得自己当时正和海关总署的琼斯上校谈威士忌走私的事,一回头就看见她站在落地窗前,阳光穿过她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撒了一把碎钻。
“她像朵刚摘下来的铃兰,茎上还沾着露水。”罗杰后来对自己的副手说这话时,指间的雪茄明明灭灭,“你知道,有些花只能开在玻璃温室里,沾不得半点烟火气。”
靡丽笙的丈夫是个传教士,常年在婆罗洲的丛林里布道。愫细跟着姐姐在教会学校念书,读《圣经》,学刺绣,偶尔弹一曲《致爱丽丝》。她不知道什么是威士忌,没见过男人打领带的样子,甚至在罗杰第一次吻她时,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猫般猛地往后缩,额头重重撞在雕花门框上。
“疼吗?”罗杰伸手揉她撞红的额头,指尖触到她细密的汗珠。愫细摇摇头,耳尖却红得要滴血,她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烟草和雪松香的气息,突然想起姐姐说过的话:“男人身上的味道,是魔鬼撒在人间的诱饵。”
婚礼在圣约翰大教堂举行。愫细穿着象牙色的婚纱,头纱上的蕾丝是从伦敦寄来的,一针一线都绣着百合花纹。当牧师问到“你是否愿意”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片被风吹皱的纸,簌簌响着:“我愿意。”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恍惚间她看见罗杰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爬满青苔的旧城墙。
新婚之夜,愫细躲在浴室里哭了很久。她盯着浴缸边缘的玫瑰花纹,想起女同学们私下里说的话:“男人都是野兽,他们会把你撕成碎片。”镜子里的脸苍白如纸,眼睛肿得像两颗浸了水的李子。她听见罗杰在门外轻叩,声音里带着不耐:“愫细,好了吗?”
床幔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像一池揉皱的春水。愫细浑身僵硬地躺着,感觉到罗杰的手像片羽毛般落在她肩上。突然,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像被猎人射中要害的小鹿,猛地推开他,滚到床沿边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罗杰的声音里带着困惑,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愫细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蕾丝花边。她想起姐姐结婚那天,也是这样的夜晚,靡丽笙从新房里冲出来,披头散发地哭着,颈间有道指痕般的红印。
“他们都是一样的。”靡丽笙后来对她说,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男人的爱里都藏着利爪,等你发现时,已经被抓得遍体鳞伤。”
接下来的日子像块发了霉的面包,干硬而难以下咽。愫细开始害怕夜晚,害怕罗杰靠近时身上的气息,害怕他伸手触碰她时那温烫的触感。每当他试图亲近,她就像只受惊的鸽子般逃开,躲进洗手间或是阳台,直到听见他在客厅里重重摔上门,才敢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是不是病了?”有天清晨,罗杰盯着她眼下的青黑,突然开口。愫细正在倒咖啡,手一抖,褐色的液体溅在桌布上,像朵迅速绽开的墨菊。她想说“没有”,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块破布:“也许……是太热了。”
罗杰突然笑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冷硬的棱角:“愫细,你知道吗?在英国,妻子拒绝丈夫的亲密,是可以构成离婚理由的。”愫细的手紧紧攥着咖啡杯,指节发白,她看见窗外的凤凰木开得正盛,猩红的花朵像一滴滴凝固的血。
事情的败露是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愫细的姐姐靡丽笙突然来访,怀里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在玄关的大理石地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罗杰站在楼梯上,看见靡丽笙脖颈间晃动的十字架,突然想起愫细房间里那本翻旧的《圣经》,书页间夹着干枯的铃兰花。
“他死了。”靡丽笙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亚麻布,“在婆罗洲,被土著人用毒箭射死的。”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指尖轻轻划过孩子皱巴巴的小脸,“他们说,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片十字架。”
愫细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动物。罗杰看见她踉跄着扶住墙,婚纱般的裙摆扫过地板,留下一道苍白的痕迹。就在这时,婴儿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啼哭,那声音像把锋利的刀,剖开了雨夜的寂静。
“这孩子……”罗杰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奇怪的震颤,“长得真像你丈夫。”靡丽笙抬起头,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交织,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刺骨的悲凉:“是吗?可传教士说,婚前性行为是要下地狱的。”
愫细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罗杰感到一阵眩晕,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愫细在新婚之夜如此恐惧,为什么她总是像躲避瘟疫般躲避他的触碰——在那个封闭的教会世界里,爱情和欲望被视为洪水猛兽,婚姻不过是上帝安排的神圣契约,而亲密关系则是需要忏悔的罪孽。
“你们真是一对好姐妹。”罗杰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讽刺,“一个用贞洁做枷锁,一个拿神圣当遮羞布。”愫细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见姐姐怀里的婴儿还在哭,小小的拳头在空中挥舞,像在抓挠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暴雨在窗外肆虐,闪电的光芒将房间照得忽明忽暗。罗杰转身走上楼梯,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声响。愫细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婚礼那天,他穿着晨礼服站在教堂门口,阳光落在他的肩章上,闪着细碎的光。那时她以为,那是天使的羽翼。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罗杰开始频繁地晚归,身上带着陌生的香水味——那是种浓烈的东方香调,混合着檀香和茉莉,与愫细身上的铃兰香截然不同。愫细则整日坐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海面发呆,手里捏着那本《圣经》,书页间的铃兰花早已褪成枯黄色。
某个月圆之夜,愫细听见楼下传来女人的笑声。她站起身,裙摆扫过脚边的留声机,《致爱丽丝》的旋律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她扶着栏杆往下看,看见罗杰正和一个穿着猩红旗袍的女人跳舞,那女人的耳环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钻。
“愫细小姐。”那女人抬头看见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您丈夫说,您怕黑?”愫细感到一阵眩晕,她想起那些独自在黑暗中辗转难眠的夜晚,想起罗杰每次离开时摔门的声响,像一把锁重重扣在心上。
“其实啊,”女人松开罗杰的手,袅袅婷婷地走上楼梯,旗袍开叉处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男人就像这留声机,你得给他上足了发条,他才会转出好听的曲子。”她凑近愫细,身上的香气几乎要将她淹没,“您这样怕他,倒显得他像个怪物了。”
愫细猛地后退一步,后腰撞在栏杆上,疼得她险些掉下眼泪。她看见那女人转身下楼,罗杰正倚在门框上抽烟,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像一只疲倦的眼睛。突然,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嘴角那抹温和的笑,那时候她以为,那是可以依靠的港湾。
“原来我们都是被囚禁的鸟。”愫细对着镜子轻声说,镜中的人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只不过有的鸟被关在金笼子里,有的鸟被锁在心里。”她伸手摸向颈间的十字架,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髓,突然,她用力一扯,链子应声而断,十字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第二天清晨,罗杰在餐桌上看见愫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脸上薄施脂粉,看起来比平时精神许多。“我想通了。”她望着他,眼神里有某种坚定的东西在闪烁,“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罗杰放下刀叉,点燃一支雪茄,烟雾在他眼前缭绕:“谈什么?谈你如何怕我,谈我们有名无实的婚姻,还是谈你姐姐那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愫细的手指紧紧攥着餐巾,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谈我们如何继续下去。”
“继续?”罗杰突然笑起来,那笑声里带着悲凉的意味,“愫细,你知道吗?爱情就像这雪茄,点燃时香气扑鼻,燃尽后只剩一堆灰烬。我们之间,连灰烬都没有。”他站起身,西装外套扫过桌面,银质的餐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今晚就搬去酒店,明天会让律师把文件送来。”
愫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的灯塔依旧明灭不定,像永恒的叹息。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里有道淡淡的红痕,那是昨晚扯断十字架时留下的。
“也许疼痛才是真实的。”她轻声说,任由海风将她的话语吹散在夜色里,“那些被奉为神圣的东西,不过是束缚我们的枷锁。”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十字架,用力扔进海里,看着它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然后沉入深邃的海底,像一颗坠落的星星。
黎明时分,愫细收拾好行李。她站在玄关处,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阳光透过纱窗洒进来,在地板上织出细密的格子,像一张巨大的网。她轻轻拉开门,海风立刻卷着凤凰木的花瓣涌进来,猩红的花朵落在她脚边,像一地破碎的夕阳。
街道上还没有行人,只有早起的清洁工在扫落叶。愫细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裙摆轻扫过路边的野草。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充满恐惧和压抑的地方。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当当当,敲碎了清晨的寂静。
“愿主保佑你。”她轻声说,不知道是在祝福自己,还是在告别过去。路边的咖啡馆开始飘出咖啡香,她忽然感到一阵饥饿,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于是她转身,朝着那缕温暖的香气走去,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快。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照在她黑色的裙摆上,像撒了一把碎金。愫细抬头看天,云层正在散去,露出一片澄明的蓝。她忽然想起某首诗里的句子:“当你真正放下枷锁,才能看见天空的颜色。”嘴角不由得浮起一抹淡淡的笑,那是许久未曾有过的,真正的笑容。
在这个清晨,愫细终于明白,有些疼痛必须经历,有些枷锁必须亲手打破。就像那支燃尽的雪茄,虽然留下灰烬,却也照亮过黑暗。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