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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好望角的碎珊瑚 ...

  •   南非开普敦的阳光像把金色的凿子,将海滨小镇的石墙凿出明暗斑驳的肌理。愫细蹲在杂货店门口,用粗麻布擦拭刚到的咖啡豆,指尖沾着深褐的碎屑,混着海盐味的风一吹,竟有几分旧香港的恍惚。身后传来木轮车的吱呀声,罗杰推着装满朗姆酒桶的推车拐过街角,草帽檐下露出晒成蜜糖色的颧骨。

      “码头来了艘英国商船。”他卸桶时,铜制怀表从背带里滑出,表盖内侧还嵌着他们的结婚照——那时愫细的面纱还没被海风吹皱,“船长说,甲板下藏着半箱中国青瓷。”愫细抬头看他,发现他眼尾的笑纹里落了片咖啡豆,像当年雪茄烟灰缸里的残烬。

      傍晚的市集飘着烤章鱼的焦香。愫细系着靛蓝围裙,在摊位上摆好刚烘好的咖啡豆罐,玻璃罐上贴着她手绘的鸢尾花标签。有个穿亚麻裙的英国太太凑过来,指尖划过标签边缘:“这花让我想起苏塞克斯的庄园。”愫细笑笑,递上一小包试用品:“配朗姆酒煮,会有焦糖味。”

      暮色漫上来时,罗杰带着满身海盐味归来。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海藻缠着的生蚝:“鱼贩说,今早才从好望角捞的。”愫细接过时,看见他手腕上新增了道疤痕,像条淡色的小蛇——那是上周在码头搬货时被铁钩划的。她忽然想起香港的寓所里,他总把袖口扣得一丝不苟,连道褶皱都没有。

      “商船明早离港。”罗杰点燃煤油灯,橘色的光在他脸上晃出柔和的弧,“船长缺个押货的,问我愿不愿意跑这趟短途。”愫细正在开生蚝,银刀在壳缝里顿了顿,蚝肉的腥气混着灯油味涌上来,竟让她想起圣约翰大教堂的熏香。“要去多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如常,像块被磨得光滑的鹅卵石。

      罗杰伸手替她拂去围裙上的蚝汁:“两周。回来时给你带印度的藏红花,煮咖啡应该不错。”愫细抬头看他,发现他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盐粒,在灯光下闪着碎钻般的光。这让她想起新婚之夜,她躲在浴室里哭,透过雾气氤氲的玻璃,看见他在门外抽烟的剪影——那时他的睫毛也是这样,被水汽洇得微微发潮。

      商船 departing 的汽笛声撕开黎明时,愫细站在防波堤上。海风卷着她的粗布围裙,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衬里,像朵开在礁石上的花。罗杰站在甲板上挥手,草帽被风吹得险些飞走,他慌忙去抓的样子让她想起香港街头追帽子的卓别林默片。

      “当心风浪!”她的喊声被海风扯碎,散成满天星子般的碎片。罗杰举起手里的铁皮盒晃了晃,那是她装薄荷糖的盒子,此刻里面装着她新烘的咖啡豆——每颗豆子上都用铅笔写了小字,是她昨夜在煤油灯下一颗一颗描的。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拉长的咖啡豆烘焙曲线。愫细每天凌晨三点起来烘豆,听着烘豆机的嗡鸣,想象着罗杰在印度洋上颠簸的模样。某个暴雨夜,她守着快要熄灭的炉火打盹,恍惚看见香港的寓所突然在火光里浮现,雕花门框上的积灰被雨水冲成蜿蜒的泪痕。

      第十三天傍晚,码头突然骚动起来。愫细攥着刚出炉的咖啡豆袋跑过去,看见那艘英国商船歪斜着靠岸,桅杆上的米字旗破得像块烂抹布。她在担架队里找到罗杰,他的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怀里却死死护着个油布包——里面是半箱碎成齑粉的青瓷,和完好无损的铁皮盒。

      “遇上风暴了。”他发着烧,却还在笑,牙齿在晒黑的脸上白得发亮,“铁盒掉海里了,我潜下去捞的。”愫细打开盒子,里面的咖啡豆泡了海水,胀得像饱满的茧。她忽然想起在香港时,她总嫌他身上的雪茄味呛人,此刻却觉得这混着海盐和铁锈味的气息,竟比任何香水都要安心。

      “以后不去了。”罗杰摸着她被火光映红的脸,指腹擦过她眼角的细纹,“我们就在这里开个小酒馆,你煮咖啡,我调朗姆酒,好不好?”愫细望着他缠满绷带的手臂,想起他在审讯室里说“怕我把你也拖下水”的样子,忽然俯身吻了吻他掌心的薄茧。

      那年冬天,他们的小酒馆在海滨步道旁开业了。木牌上画着咖啡豆和朗姆酒瓶,下面用歪歪扭扭的英文写着:Ashes & Light(灰烬与光)。每个黄昏,当最后一艘渔船归港,愫细就会在吧台上煮起咖啡,浓郁的香气混着罗杰调的酒气,漫过整个码头。

      某个平安夜,酒馆里来了位戴黑纱的英国老妇。她捧着咖啡杯,忽然指着墙上的结婚照:“这姑娘像我侄女愫细,不过她应该在伦敦做体面太太。”愫细正在擦杯子,手一抖,威士忌洒在吧台上,漫成暗金色的河。罗杰从后厨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像撒了把碎钻。

      “您认错人了。”愫细微笑着递上糖罐,里面装的是新晒的椰子糖,“她或许在某个地方,正煮着带朗姆酒的咖啡呢。”老妇走后,罗杰替她拢了拢披肩,窗外忽然飘起细雨,在煤油灯的光晕里织出细密的网。愫细望着雨幕中的海港,想起张爱玲说过:“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而此刻,他就在身边,身上有咖啡豆和朗姆酒的味道。她忽然伸手抱住他,听见彼此的心跳在潮湿的空气里共振,像两艘终于靠岸的船。远处的灯塔明灭依旧,却不再是深海里的叹息,而像小酒馆窗台上那盏永远为归人留着的灯。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新烘的咖啡豆在铁皮罐里沙沙作响。愫细闭上眼睛,任由咖啡香和朗姆酒香在舌尖缠绕,忽然明白:这世上从没有纯粹的光明,就像没有不生蛀虫的华袍。但只要能与所爱的人并肩坐在灰烬里,抬头就能看见星光,便是最真实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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