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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柿子惹祸,凭史书所记去见籍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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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霏递给我一碗水,眼神里满是心疼,轻声说道:“真是委屈你了。吃这样的蒸饼,可不能细品味道,得一鼓作气吞下去,那样会好受些。”
说着,她拿起自己手中的蒸饼咬了一口,屏住呼吸快速咀嚼几下,随后一仰头便咽了下去,又补充道:“你看,这样吃就好多了。”
我学着墨霏的样子再咬了一口,果然比刚才顺畅不少,没再涌起呕吐的感觉。钟离和墨家姐妹一样,将那几乎难以下咽的蒸饼一口口吃完,仿佛完全不受树皮那酸涩味道的影响。钟离本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对这样的食物早已司空见惯;可墨霏和墨雨同样来自现代,能做到这样,想必是吃了不少苦。
墨雨看出了我的疑惑,伸手抱住我的胳膊,笑着解释道:“野外生存本就是墨者必备的基本功。野菜树皮还算好的,想成为合格的墨者,还得学会生吃青蛙、蛇、虫子这些能够充饥的东西。”
我吃了一惊,墨雨说的这些简直闻所未闻,我不由将信将疑地看向钟离。钟离明白我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墨者大多都过着天当被子、地作床的游侠生活,野外生存是必须掌握的技能。若不是考虑到你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我们也不会找农家投宿,随便寻个避风处就能过夜。吃青蛙、虫子本就是寻常事,不过比起虫子,我更喜欢老鼠——烤熟了撒点盐,味道其实不错。”
钟离说他更喜欢吃烤老鼠,这话像根刺扎进我胃里,瞬间勾起一阵强烈的不适。我只觉得胃里猛地一紧,忍不住俯身呕吐起来,直到把刚才吃进去的野菜树皮蒸饼吐得一干二净,再没什么可吐的了才停下,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钟离显然没有料到我的反应这么大,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墨霏和墨雨。墨雨没作声,墨霏却轻轻叹了口气,默默找来工具,将地面收拾干净。
“我去给你摘几个柿子吧。”还是墨雨心思活络,说着便转身出了门。没过多久,她就捧着十几个快变成天然柿饼的柿子回来,说道:“刚才就想摘几个给你,姐姐不让,说想让你多锻炼锻炼。看来啊,要让你拥有墨者的本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练我?没问题啊,应该事先打个招呼,也好让我做些心理准备。”我拿起一个柿子咬了一口,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跟刚才难以下咽的蒸饼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的美味。我连忙招呼道:“你们也尝尝,这自然风干的柿饼,味道真不错。”
墨霏没说话,示意墨雨拿几个柿饼给那户人家的小姑娘送去。才过了几分钟,墨雨就耷拉着脑袋,捧着柿饼一脸沮丧地回来了:“卫哥、姐姐,我好像闯祸了。”
她把柿饼放到那张用木板拼起来的桌子上,解释道:“老伯说,这柿子树上的柿子只能看,不能摘。要是被人发现树上的柿子少了,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什么?”墨霏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眉头微蹙,“刚进村子时我就觉得奇怪,这么好的柿子挂满枝头,若是全摘下来,足够全村人吃一个多月。如今才明白,为何柿子只能挂在树上,村民们却只能吃掺着野菜和树皮的蒸饼。雨儿,老伯没说是什么人霸占了柿子树,不准村民摘来充饥吗?”
“老伯没细说,只说是他们是些惹不起的人。”墨雨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
“我去问问情况。”钟离一听便知其中定有隐情,主动起身说道。他本就熟悉这个时代的人情世故,由他去打探再合适不过。我们这些外来人,想要真正融入这个时代,恐怕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经历。
没过多久,钟离便回来了,脸上带着浓浓的忧色。他看着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次怕是真的麻烦了,必须想个万全之策,不然村子里的百姓恐怕又要遭殃。”
说着,他把方才打听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原来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竟牵扯到了大汉当朝丞相田蚡这样的大人物。这个村庄乍看之下,和大汉数十万村庄并无二致,没什么特别之处,却藏着一个我们未曾察觉的优势——村庄周边数万亩土地里种出的粟米,成色堪称一流,熬成粥后汤色金黄,香气能飘出老远。
田蚡素来喜好儒术,这与汉武帝的想法不谋而合。当年他被封为武安侯时,有位前往长安投奔他做门客的儒生,路过这个村庄时曾受到村民款待,品尝了村民用自家产的粟米熬的香粥。到了武安侯府后,这位儒生常常提起这段经历。田蚡起初不信天下竟有这般好米,便派了自己最得力的幕僚籍福前来核实,还特意让他带些粟米回去。田蚡尝过之后赞不绝口,心里却觉得这样的好米不该由这些升斗小民享用,一心想把村庄周边那数万亩土地据为己有。
可这些土地都是村民们亲手开垦的,手里还有上党郡颁发的地契,自然不肯拱手让人。那时窦太后还在临朝听政,主张无为而治,而田蚡在政治上的对手魏其侯窦婴又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多有顾虑,不敢明目张胆地强占民田。那位儒生便给他出了个主意:土地虽有主,可那些天然生长的柿子树却无主。于是田蚡便勾结上党郡守,将这些柿子树据为己有,还定下规矩——村民若摘食一只柿子,就得拿一亩土地来换。
几年下来,不少村民因为家里的孩子不懂事,私自摘了柿子,眼睁睁看着自家土地变成了田蚡的产业。如今我们一口气摘了十六只柿子,又是在老伯家投宿的客人,这笔账自然会算到老伯头上。就连钟离都觉得,这事着实棘手。
万万没想到,几只柿子竟然牵扯到当今皇太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也就是大汉丞相、武安侯田蚡。我只觉得头“嗡”的一声,仿佛一个变成了两个大。这又是一桩活生生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生动注解。
与此同时,脑海里的地理知识突然冒了出来——这里分明就是后世的沁县,当地出产的黄小米向来天下闻名,素有“金珠子、金珠王,金珠不换沁州黄”的说法,还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在大汉时期能被田蚡盯上,倒也不足为奇了。
我忽然记起史书上记载,窦太后去世后,失去靠山的窦婴立刻遭到田蚡打压,其中就有田蚡强索窦婴土地的记录。好在替田蚡办事的人还算机灵,才没在窦太后尸骨未寒时闹出更大的乱子。
“等等。”想起田蚡向窦婴索土地的这段历史,我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个人,忙问钟离:“你刚才说,田蚡当初派籍福来这里了解粟米的事?那如今替他在此地主事的人是谁?”
钟离答道:“每年粟米收获的季节,田蚡都会派人前来收购,规定各家除了留足种子,一律不准私留粟米食用。今年负责这事的正是籍福。此人精明过人,怕是不好对付。”
“幸好是他。”听到籍福正在此地处理粟米事务,我心里顿时有了底。若是史书记录不假,籍福应该是个懂得权衡取舍的聪明人——不久后,田蚡向窦婴索要土地时,正是他从中斡旋才大事化小。眼下这点小事,想必他也不愿闹得太僵。于是我又问钟离:“你能打听出籍福的住所吗?”
“这不难。”钟离说着便转身出了屋。
我转头对墨霏说道:“你去安抚一下两位老人和那位妇人,务必让他们相信,这事是我们惹出来的,我们一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代,绝不会让他们因此损失一分土地。”
墨霏没有立刻答应,反倒抬眼问我:“你打算亲自去见籍福?”
“没错。”我笑了笑,解释道:“我记得史书上记载,籍福聪慧过人,曾多次凭自己的智慧化解田蚡与窦婴的矛盾。就连田蚡大婚时,灌夫在席间酒后闹事,也是籍福明着强迫灌夫认错,实则想平息事态,不想让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要是这些记录没错,回到长安后,田蚡定会安排他处理一件棘手的事情。我想以这事为饵,不愁他不按我的计划行事。到时候他肯定会想办法把眼下的小事化无,说不定还能给村里这三百多户村民谋些好处。”
“我陪姐姐去吧。”墨雨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小声说道,“这事是因我而起,我跟着姐姐去安抚老人家,你和钟哥去找籍福解决问题。”
我点了点头,看着姐妹俩出门去找老两口。另一边,钟离已经找到了田蚡安插在村里负责看守柿子树的线人,从那人嘴里得知,籍福此刻住在长子县城的官驿里,距此不到一百里。只是眼下城门已关,长子县城高沟深,以我们的能耐,进出虽不算难,可若想不惊动城防官兵潜入城中,却万万不能。
见我沉默不语,钟离提议道:“要不这样,天亮前你们三人赶到长子城外,城门一开就进城去官驿寻找籍福,我留在这里。你若能说服籍福,就让他安排人把柿子全摘了分给村民,这样老伯一家才能确定事情真的圆满解决。要是没能说服他,他自然不会派人来摘柿子,到时候咱们只能出钱赔偿老伯十六亩土地的损失。田蚡势大,又是皇帝的舅舅,硬来肯定不行——倒不是墨家怕事,只是惹上这种人物,想要抽身也得费不少周折。”
“就这么办。”我点了点头,语气笃定地说道,“我有十足的把握能说服籍福解决这件事。完事之后我们直接赶往高都,你随后跟来。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墨凡和墨柳,总怕他们随时会遇到危险。”
刚到四更天,我便带着墨霏和墨雨策马离开了村庄,沿着官道向南疾驰。深秋的黄土高原已透着刺骨的寒意,天上繁星密布,一轮上弦月悬在天边,将清辉洒向大地,把官道上凝结的霜花映照得一片银白,却又被急促的马蹄声搅得纷乱破碎。
望着那轮已过半圆的上弦月,我突然想起,再过一周便又是月圆之夜——到那时,该死的纯阳戾气又会滋生。当务之急,必须找到魏玥,才能摆脱这戾气的困扰。可转念一想,我竟有些无耻地希望,月圆之夜姬霖能再次帮我化解纯阳戾气。一想到那或许会出现的绮丽场景,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策马而行的墨家姐妹,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偷情的负心汉。
想到这里,我仰头望着天边的明月,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强行将这些纷乱的念头压了下去。
没来由的一声叹息,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寂静里,偏被墨霏捕捉得真切。她抬眼望向那轮月亮,清辉落进眼底时,忽然想起那该死的纯阳戾气——她心口猛地一缩,终究还是忍不住也跟着叹了口气,叹息声混在夜风里,轻飘飘散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长子县城的轮廓渐次清晰。高大的城楼驮着宽厚的城墙,在朦胧晨光里卧成一个盹醒的老人,正慢悠悠舒展着筋骨。驭风撒开蹄子跑了足有一个时辰,鼻翼翕动间还带着一股意犹未尽的劲头;墨霏与墨雨骑的两匹马却早没了力气,喉间滚着粗重的喘息,在晨雾里凝成一团团白汽,又被风轻轻吹散。
直到第一缕阳光爬上城头,将整座城楼染成透亮的金红色,城防营的官兵才吱呀推开厚重的城门,吊桥“哐当”一声落在护城河上,水面上激起细碎的波纹。等着出城的百姓立刻涌成一股人流,我们牵着马逆着方向往城门走,城防兵仔细查验了身份文书与马匹传信,才侧身放我们进城。
县城的官驿就马家经营的马驿,马实见我领着两位姑娘进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拱手问道:“三位这大清早的,是从哪里来呀?”
马实是自己人,不必绕弯子,我直接开口问道:“有件要紧事要见丞相府的籍福,他是否就在马驿落脚?”
“您找他?”马实抬眼扫了我一下,眉峰微微蹙起,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他住在您先前住过的跨院。只是籍福毕竟是相府幕僚,您……莫不是要找他的麻烦?”
“找他麻烦?”我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拍了拍马实的肩膀,“他主子可是大汉丞相,当朝皇帝的亲舅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话讲打狗还得看主人,我有多大胆子敢拍这老虎的屁股?不过是有件事情想同他商议罢了。”末了又补充道,“放心,我绝非来寻衅滋事。说不定等他回到长安,还要多谢你引荐呢。”
“那便好。”马实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的疑虑散了大半,转身领着我们往后院走。到了跨院门口,果然见着两名护卫守在那里,皆是手按环首刀的架势。二人虽未披甲胄,站姿却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一望便知是受过严苛军事训练的好手。
见马实领着三个陌生人走近,两名护卫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反手拔刀——只听“噌”的两声脆响,寒光闪闪的刀刃已露出半截,其中一人沉声喝道:“马掌柜,这几位是?”
我上前拱手施了一礼,“劳烦通报一声,我等为十几颗柿子而来,求见籍福大人。”
说守,见护卫们眼神里仍有迟疑,料想他们未必肯轻易通传,略一沉吟又补了句:“烦请转告籍福大人,他此番返回长安,恐有一桩祸事缠身。若这柿子的事能善始善终,长安的祸事或许尚有转圜余地,能够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