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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众说纷纭,劝墨家文道韬光养晦 ...

  •   看着眼前十几位一脸倔强的墨家文道代表,墨霏终于明白墨凡为何不愿回墨家总堂了。这些人用一生钻研并发展墨学,心中自有一份骄傲,却想不到半年之后,他们引以为傲的墨家学说将会成为大汉王朝首先取缔的对象,墨家也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此刻创办农工学堂,对外宣称不再发展墨学,或许是唯一能拯救墨家学说、让其有机会延续并发展下去的途径。

      作为墨家子弟,墨霏同样有身为墨家人的骄傲,可若这份骄傲会彻底葬送墨家学说,她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望着眼前这些迂腐的文道弟子,她真想告诉他们:正是这份固执的骄傲,使得他们引以为傲的墨家在后世岁月中渐渐地失去了墨学的支撑,沦为彻头彻尾的游侠组织;后来的文道弟子只能简单重复先祖墨翟的思想,墨家学说始终未能随历史发展而有所突破。

      文道宗师显然也不同意这个决定,他上前一步说道:“墨翟创建墨家学说至今已有数百年,我墨学虽为百姓代言,未能得到君王青睐,却也从未遭遇针对性的打压。如今大汉正值盛世,社会安定,朝廷凭什么要打压墨家?况且墨家为广大百姓——大汉的根基群体代言,朝廷更没理由动手。我们觉得,巨子与墨凡未免多虑了。相反,我们更该抓住这盛世良机,大力弘扬墨学,若能取代黄老与儒家成为大汉朝堂的正统思想,岂不正好圆了先祖墨翟的夙愿?”

      文道宗师话音刚落,一众文道弟子便齐声附和:“宗师说得对!请巨子收回成命。墨家理应借着创办农工学堂,与大汉百姓共享墨家百工技艺的契机,趁机扩大墨学的影响力,为取代黄老与儒家思想筑牢群众基础。”

      “夙愿?”墨雨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真是迂腐,冰炭岂能同器?”

      “发展墨家学说,还要取代黄老与儒学?”墨霏拦住墨雨的话,声音沉了下来:“宗师,您们想得未免也太简单了。我当然相信,若能全力扩大墨家的影响力,定能赢得百姓拥护。可您有没有想过,一个深得民心、被大汉千千万万百姓拥护的墨家,符合当今皇上的利益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最终落回到宗师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真到了那一步,皇上恐怕是如坐针毡——但凡朝廷政策有半分不得民心,墨家只需振臂一呼,他这龙椅还能坐得安稳?你们仔细想想,届时朝廷会怎么看,皇上会怎么想?是留着墨家日后与他手中的皇权分庭抗礼,还是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换作是您身居帝位,怕也会毫不犹豫地以雷霆手段铲除这种威胁。”

      墨霏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沉重:“你们想借着创建学堂的契机传授墨家学说来扩大影响力,想法虽好,却万万不可行。这不是在发展墨家学说,而是在自寻死路,只会让墨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危言耸听。”文道宗师的脸上毫无波澜,甚至不屑地瞥了墨霏一眼,语气淡然地反驳道:“当今天下太平,皇上更是清明圣断,怎会为难一家传承了数百年的学术流派?你这担忧,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

      墨霏心中暗叹,怪不得墨家学说日渐式微,原来在汉武帝推行文化改革的关键时刻,墨家竟然有这样一位迂腐的文道宗师。念及对方在文道弟子中的分量,她按捺住心头的不快,脸上堆起笑意问道:“既然宗师觉得天下太平、皇上圣明,那我倒想请教一句:大汉开国功臣,素有‘汉初三杰’之称的淮阴侯韩信,为何会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他是被人诬告谋反,才被吕后诛杀于长乐宫的。”一名文道弟子抢着答道,说话时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眼神看向墨霏,仿佛在说,韩信之死不过是遭人诬陷罢了。

      “幼稚。”墨雨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韩信表面上死于功高震主。灭楚之后,他就被解除了兵权,此后再也没有带过一兵一卒——就连高祖与匈奴决战时,都不肯让他随军,这才酿成了白登山之败。一个无兵无卒的虚职侯爷,拿什么去谋反?有人诬告,就有人相信,最后不仅被杀,还落得诛灭三族的下场。连这里面的关节都看不透,你这文道不学也罢,学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毫无用处!”

      那名文道弟子顿时满脸尴尬,求救似的望向文道宗师。宗师会意,点头说道:“韩信确实功高震主。他虽无兵权,在军中的影响力却无人能及。高祖怕他一旦振臂一呼,便会应者云集,故而顺水推舟,借吕后之手杀了他,以绝后患。”

      “正是。但韩信之死,与其说是功高震主,不如说是怀璧其罪——那‘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影响力,才是他身死族灭的根源。”

      墨霏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若墨家也有了这样的号召力,届时学说的对头,譬如儒家,站出来诬告墨家谋反,你们觉得皇上会信,还是不信?”

      这话一出,在场的文道弟子无不心头一凛,仿佛有股寒气顺着脊梁骨悄然爬了上来,人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墨霏看在眼里,心中微定,便趁热打铁:“《左传》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论是高祖以谋反为名灭族的韩信,还是你们一心想促成的墨家影响力,都是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玉璧’。”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墨家学说根植于百姓,‘兼爱非攻’的主张,本就与大汉统治集团的等级思想天然对立。若我们凭着这块‘玉璧’尽收天下民心,这样的墨家于当今皇上而言,便如韩信之于高祖,早有除之而后快的心思,只差一个诬告的由头罢了。”

      “你们且想想,”墨霏的声音带着叩问的力量,“我们该将这块玉璧藏起来,还是昭告天下——墨家怀揣一块代表百姓利益,要为天下人代言,与皇权分庭抗礼的‘玉璧’?”

      文道宗师与在场众人皆低下了头,久久无言。过了半晌,才有个十几岁的年轻文道弟子长叹了一声,低声说道:“细想起来,我们确实忽略了这一关节,才会笃定朝廷不会对墨家下手。”

      “说来听听。”墨霏看向墨雨,墨雨立刻会意,转头望向那年轻文道,眼神中带着鼓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位年轻的文道性子腼腆,被众人目光注视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我们判断朝廷不会针对墨家,其实是基于一个想当然的假设:当今统治者信奉儒家思想,便以为他也认同儒家亚圣孟子所宣扬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点。皇上重用儒家子弟,连丞相田蚡都是尊儒驱黄老的急先锋,我们便天真地以为,这个以儒家思想武装起来的统治集团,在治理国家时会以孟子的主张为准则,将百姓视作大汉的根基。”

      他顿了顿,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可我们只看到了儒家对百姓的那套说辞,却忽略了亚圣的另一句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统治者‘治人’与‘食于人’的对象是谁?自然不会是他们自己,只能是孟子口中那所谓‘贵重’的百姓。这才是儒家思想对大汉百姓最精准的定位:它明确了劳力的百姓与劳心的统治者,本就不可能有一致的利益。”

      “反观墨家,”年轻文道的语气渐渐地坚定了起来,“我们的思想与行动,却始终代表着劳力者百姓的根本利益,站在劳动者的立场去思考和解决问题。这恐怕正是数百年来,墨家始终难以得到以国君为代表的统治者青睐的根本原因。”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耳畔炸响。在场的墨家文道皆陷入了沉默,整个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可每个人的心头却似有沸水翻腾。

      这些道理,并非无人知晓,也并非从未有人想过。只是长久以来,他们都被困在思维的惯性里,不愿相信,更不愿提及——墨家所倡导的思想,早已站在了统治集团的对立面。如今被这年轻文道一语道破,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被捅破,许多人心中的信念,仿佛在这一刻悄然坍塌了。

      墨霏与墨雨都没有做声,只希望这些文道能自己想透,坦然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同时明白:韬光养晦从不是墨家主动的选择,而是为了存续下去不得不走的路。唯有如此,才不至于有人自作聪明,违背这一策略,做出可能给墨家招来灭顶之灾的祸事。不过两人心里都清楚,对文道而言,打破固有的思维传统不亚于一场变革;至于以文道宗师为代表的这些墨家文道能否做出正确的抉择,她俩并不抱多少期望。

      沉默足足持续了十几分钟,文道宗师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抬眼看向墨雨,缓缓说道:“我们明白了巨子与墨凡的良苦用心,也承认确实被思维惯性困住了头脑。墨家不受君王待见,根源正在于我们固守为百姓代言的传统,可这也是墨家安身立命的根基。事实上,自太后驾崩后儒家独大,始终为百姓发声的墨家早已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怅然:“皇帝亲政之前,朝堂上是黄老之学占主导,讲究无为而治、政治清明,各种学说也都得到了一些发展空间。或许正因如此,我们墨家文道心里才会生出一种错觉,以为大汉和周朝一样,有着多元思想文化并存的社会政治基础。可实际上,这种基础早在秦灭六国时就已经荡然无存。尤其是太后驾崩后,大汉的政治风气急转直下,最显著的便是弃黄老而尊儒术,黄老之学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挤。”

      “黄老之学尚且如此,”宗师的声音沉了下去,“他们主张是非有分、以法断之,提倡虚静谨听、以法为符,劝君主无为而治,少兴苛政、薄收赋税、不夺农时——这些本质上不过是社会改良的主张,仅仅要求君王收敛些权力、减轻对百姓的压榨,就已被尊儒的统治集团所不容。更何况我们墨家,主张兴利除害,要建立一个平等安定、人人安居乐业的尚同社会,这一主张从根本上打破了既有的特权与等级秩序,更不可能被统治集团所接受。”

      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所以,即便心中有万般不甘,我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社会政治格局,已让墨家学说失去了继续生存发展的政治土壤。被律法明令禁止,恐怕只是时间问题。只是……我们这些钻研墨学的人,又该如何自处?难道要彻底放弃毕生追求的理想,像行尸走肉般在这集权社会里苟活吗?”

      话音落定,文道宗师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觉得支撑自己半生的精神支柱,仿佛在这一刻摇摇欲坠,即将坍塌。

      墨霏心里清楚,文道宗师虽已洞悉社会现实,可要让他放下对墨家思想的执念并非易事。更何况还有些资历远比宗师深厚的文道,他们的态度,以及影响力更大,想统一思想谈何容易。

      于是她开口道:“宗师说得是,但我还是要强调一点——这也是墨凡的意思。作为墨家文道,首先要明白:墨家学说失去继续生存的社会政治条件,并非墨家之过,而是不受节制的私欲在社会政治中的体现。数百年来墨家屡遭君王排挤,绝非因为学说不够精深,恰恰相反,这一点反而印证了墨家学说无可比拟的优越性。”

      她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如今墨家学说缺少存在与发展的社会基础,是因为人们暂时还未意识到,墨家想要建立的尚同社会对整个人类的意义。等到天下人都有了建设尚同社会的共识,墨家学说自然会成为国家与社会的指导思想。可若真到了那一天,却发现没有系统指导尚同社会建设的思想体系,墨家先祖在天有灵,会不会埋怨我们?”

      “所以你们应该明白,”墨霏的语气愈发恳切,“韬光养晦不是让你们放弃研究与发展墨学,而是要关起门来,以不为人知的方式潜心钻研、赓续薪火。我坚信,数百年甚至数千年后,定会迎来墨家学说大放异彩的时代,届时它将成为尚同社会的基石。诸位若想让墨家学说传承发展下去,便要懂得顺势而为,而非逆势而动。”

      “正是如此。”那位年轻的文道接过话头说道:“当今天下,除董氏儒术外,朝中信奉黄老之学的人已日渐式微,用不了多久便会被排挤出朝廷中枢。而这背后真正的推手,既非创立儒术的董仲舒,也非信奉儒术的朝中大臣,而是当今皇上——儒术不过是迎合了皇上集权一统的需求。我观朝中局势,隐约觉得儒术或许也只是一件嫁衣,真正支撑集权一统的仍是法家思想,皇上恐怕早已定下‘阳儒阴法’的治世策略。”

      “阳儒阴法”乃是汉武帝深藏于心、秘而不宣的治世核心,即便半年后向汉武帝呈上《举贤良对策》的董仲舒,恐怕终其一生也未能参透帝王的真实意图。如今这层窗户纸竟被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文道一语戳破,不由得让墨霏与墨雨对他高看了几分。

      可是墨霏没有料到,那些不敢公然顶撞巨子与宗师的老文道,竟将矛头转向了这年轻人。几位须发斑白的老者齐声喝斥:“墨离!你年纪轻轻,休要在此妄言!墨、儒两家立场本就对立,朝廷重儒轻墨的局面,自墨翟创学以来便已存在,从未有过君王颁布法令限制墨学之事。你所谓‘阳儒阴法’的朝廷策略,又是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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