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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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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万万没想到,昭昭会被气出病来。
一方面,我很担心她的身体,另一方面,我有点庆幸,她心里还是有我,还是在意我。
到了皓兰轩,我蹑手蹑脚关上门窗,看着榻上虚弱的她,想说的话很多,可到嘴边了却不知道怎么说,开口就变成了:“昭昭,算朕求你,你能不能别把这事儿说出去。”
昭昭睁开眼,转过头看着我,开口就直截了当呛我一句:“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
时隔半年,我又说出了这句话:“昭昭,朕真的只爱你一人。”
“那真是荣幸之至,臣妾心领了。”昭昭又别过脸去,睫毛的投影都是悲伤的,“皇上快走吧,我要休息了。”
“太医说你现在下床都困难,豆腐呢?谁来照顾它?”我给她掖好被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她额角的碎发,“我送你的值钱东西,你都扔了回来,不要也罢,我会安排新的宫人来,你别再发脾气赶人走了。”
猫叫豆腐是魏岭告诉我的,他不怎么喜欢猫,也不怎么讨猫喜欢,爱屋及乌才每天早晨都藏一个鸡蛋,猫只吃蛋黄,他就吃剩的蛋白。
“豆腐乖巧,不缺想要照顾它的人,丽嫔已经接走了。”昭昭语气淡淡的,我找不到一点她年少时灵动活泼的影子,“不劳您挂心。”
我自觉伤她太深,想要弥补都无从做起,忘却也难,和好也难:“昭昭,我身不由己,我们已经错过太多太多时间了,以后能不能好好过。”
“我明白你身居高位有诸多不易。”昭昭平心静气地同我说,“可是更加身不由己的,是我,是各宫嫔妃,是所有你一句话就能决定生死的下人。”
“我之前说要给魏岭殉情是假的,我对他的感情其实没多深。”她不给我说话的间隙,大抵是病了脑子不清醒,比寻常多愁善感了许多,“我只是……觉得很累,想要不管不顾地活一回、死一回。”
“阿垣,我们在庙里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从你当上皇上、广纳嫔妃那一刻起,就什么都不作数了。”她的瞳孔是一潭沉寂的死水,没有波澜,没有涟漪,没有将来,“我忍着,听着你的甜言蜜语,等着你翻牌子临幸,是因为没有办法,可这日子,真的越来越难熬,我全家四十一口人一死,我们就是仇人了。”
我好久没有听到她唤我“阿垣”,太过遥远的青葱岁月,誓言承诺,玉佩红烛,原来早就一并死在了某个黄道吉日,我撒的黄纸,我吹的唢呐。
“你不爱他就好,他不值得。”说来说去,我能表达的都太匮乏,把话头往旁人身上推,“他对谁都可以。”
“你也是。”
“昭昭,我和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我拙劣地解释,“他是男人,不可能成为我的魏贵人、魏常在、魏妃,你若是觉得看着他不舒服,我把他调到边塞去打仗怎么样?或者给他指婚,让他出宫,你想怎么样都行。”
“你舍得吗?”
“从头到尾,我舍不得的只有你。”
“人是会变的。”她摇摇头,“你早就不爱我了,只是你没意识到,或者说,你在撒谎。”
“不爱你我爱谁呢?”我无法认同她的判断,言辞也激烈了起来,“这三宫六院,除了你,我还会对谁伏低至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所有冒犯。”
“阿垣,你爱你自己。”昭昭的嗓子沙哑了,听起来有无尽悲凉,给我这些年努力修复关系的行为下了个自作多情的结论,“你不过是怀念一段过去,所以放不下占了许多过去的我。”
“不是的,过去了便是发生了,发生了就是存在过,身份变了,心不会变。”我抓着她的手按在胸口,信誓旦旦,“许许多多的隔阂扭曲了外在,但我们是相爱的。”
昭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抽回手,不愿多言,闭上眼开始假寐。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守着,这时光不咸不淡,但足以品味良久。
不知用视线描摹她的脸庞多久,我忽然感觉有点头疼,喘不过气,眼前也开始模糊,一种半只脚踏进棺材的预感让我醍醐灌顶。
我略显兴奋地将她摇醒,强撑着精神,捂着胸口告诉她:“昭昭,你瞧,我现在还是会为你难受至此,说是郁结成疾都不为过。”
“不,是因为我在烧炭。”
昭昭好像翻了一个白眼。
“而你这个蠢货把门和窗子都关上了。”
8.
眼看我和昭昭“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就要成真了,李公公尖叫着连滚带爬冲进来,我从未想过这这小小的身躯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够一手拽一个把我们两拖出去。
梦境中葳蕤生香,我和昭昭用碧绿荷叶当伞,牵手跑过石桥巷陌,湿漉漉的掌心抓不住人,我只顾着向前走,再回过头时,天地一片簌响,她和烟雨中的戗角檐枋一并消失了。
再醒来时,眼中唯一的景象是魏岭在静悄悄滴眼泪,咸水珠洇湿半张脸,真的好晦气。
“谁放你进来的。”
“我自己。”
“仗着身手好,什么规矩都不放在眼里,庆澧宫是你能来去自如的地方吗?”
“我错了。”
知错不改是魏岭本色,这样随时都能抛出的歉意比沉默还不如,砍头的事他犯了无数回,又好端端地在这里装饰真心。
可这真心与否,我早就看不出来了。
“昭贵人如何了。”
“皇上不必担心,娘娘在呈玉苑,早就醒了,豆腐也在她身边。”
确认了昭昭平安,我这才注意到他手背上烧伤的痕迹,掉了点皮,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发觉我盯着看,便很快将手收到了袖子中,讪笑道:“没事,就不小心弄到的,灶里面火烧太旺了,我想捡几根柴出来……”
“不用解释,我不关心。”我打断他絮絮叨叨的讲述,“魏岭,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秋色连波时,他身着蓑衣撑船,忽然说要是能和我把所有的水乡都划过就好了。
斗笠下的脸至纯至真,红袖旁的衣衫凌乱也并非我的幻觉,各种画面争相夺出,割裂至极,我真的费解:“你若是想要荣华富贵,为什么不一门心思讨好我?想要温香软玉常伴身旁,为什么还来接近我?”
“我从不做违心事。”他向前一步来,跪坐在我身侧,连奴才也不自称了,只道,“我对您,仰慕已久。”
我眯着眼睛努力回想,关于他的所有记忆都不久远:“什么时候?”
“先帝在时。”魏岭用词毫不顾忌,似乎完全没觉得有冒犯的地方,“大阿哥仗着身份显贵,常常为非作歹,对下人非打即骂;五阿哥性格乖张,目中无人;九阿哥母家兵权在手,可惜空有狼子野心,愚蠢不已……”
“怎么?我从他们手下搭救过你?”
“不,我那时只是觉得……”他的脸上莫名浮出浅浅的微笑,不可名状,看得我直皱眉头,他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和众多阿哥比起来,您很温柔,也很理智。”
“就因为这个?”
“还有。”魏岭目光如灼,“我师傅曾告诉我,您进宗人府是以身设局,他让我将这出戏看到底,学学纵横之术,可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想知道您是否能平安出来,直到——我听说您和一女子逃了,现在想来,那名女子,便是昭贵人吧。”
“是她。”
“计划之外且对您不利,但您还是逃了。”
“确实让后面的事麻烦了不少。”我没想到魏岭还会知道当年的事,诧异之外也甚是怀念,“不过,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跟她走的。”
“当时,朝中关于先帝要处决您的传言,愈演愈烈,昭贵人才会出此下策,我真的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勇敢的女人,也没想到,您会为了所谓的男女之情,抛下一切。”
魏岭从一点虚无缥缈的传闻还原出了我和昭昭如今不愿回想的过去,过去太浓烈了,我清楚地知道,如果再来一次,我们都不会那么选了。
“我不喜欢男人,一直都不喜欢,不过我也不是糊里糊涂就和你搞在一起。”我的指尖从他的额头慢慢、慢慢往下仔细触摸,抬起他的下巴,“你知不知道,你和昭昭很像。”
他茫然地摇摇头:“我哪里比得上娘娘。”
“比不上,当然比不上。”
魏岭五官硬朗,俗世的眼光看来就是男人中的男人,和玲珑精致的昭昭完全不同,我没把他当成她,我把他当成第二个她。
非常简单,好看的男人和好看的女人满足了人对于视觉的要求,然后他们都有热烘烘的身体,温柔体贴无微不至,还有义无反顾的决心和随心所欲的勇气,爱我,不是爱权倾天下的皇位。
我想要一个活人。
我过去会被昭昭打动,和魏岭这个人纵使来不及细水长流,纵使他无耻荒唐,但我天生就吃这一口,身居高位没躲过。
做人做到这种程度,还贪图小情小爱,任谁也会觉得丢脸,我端详了眼前人一遍又一遍,魏岭被看得不自在:“皇上,您在看什么?”
“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9.
锦州大旱,十一弟残余党羽趁机作乱,从祥云关一路到皇城外的第四道城门都发现了他们的行动踪迹,秋后的蚂蚱兵微将乏,溃不成军,想牵动一方势力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们给我带来唯一的麻烦是——先帝死前最后一道圣旨。
“谋朝篡位,必遭天谴。”
早市上揭下来的血字榜足有三尺宽,从官兵抓到张贴人现行到送至我手上,不过一个时辰,现在已经微微发黑了,我迎着透亮的日光赏析良久:“笔走龙蛇,遒劲有力,好字。”
“皇上,人从衙门提过来了,审过,就是一个不认字的老妇,收了三袋大米受人差使,造谣生事。”
“不知者无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已,又年事已高,送点粮油,放了吧。”
“皇上仁心厚德,臣,望尘莫及。”
“我相信谢卿的能力,你既说她是普通妇人,那就是我应该守护的子民,何必为难她呢?有百姓为了口吃食而犯罪,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这几日连续升温,金乌炙烤下,血字散发出的味道愈发难闻,我只得将宣纸叠好放于桌案,见谢卿还端端正正地傻站着,正要唤他坐下,李公公推开门,探了半个脑袋进来:“皇上,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工部尚书三位大人都在外面候着呢。”
谢卿:“那臣就先告退了,一定抓住乱党,为陛下分忧。”
“去吧。”窗户纸上,影子矗立良久,我不愿让人多等,“李鸳,把他们叫进来。”
四人交班似的点头问好、擦肩而过,我今天已经见了不少人,这会儿都有些乏了,李公公眼疾手快点了一炉醒神香,让我缓解了些。
“诸位爱卿都坐下吧。”我客套半句,瞧着这朝中重臣齐攒攒的摆着个严肃脸,着实有些无奈,“你们三来凑堆儿找朕做什么?”
“臣等前来商议锦州之事。”龚苏年轻时就长得老,现在四十有九了容貌还没什么变化,气质也是十年如一日地死板,“臣已令人将岿洲、妺阳的粮仓开放,以解锦州燃眉之急。”
“洪涝旱灾又不只有这一处,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我已在折子上看了详情,你调度的数量已经超过救灾所需了,是要置其他地方不顾吗?”
昭昭的父亲死后,正当职的工部尚书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有为,行事凌厉,可堪大用,就是脾气古怪了些,得罪不少人 ,我曾让他多多研习与人相处之道,现在来看,成果显著,现在都会为同僚说话了,他赶在龚苏前面发言道:“锦州曾是陛下受封的地方,如今有心之人妖言惑众,臣担心……”
“好了,这就不用操心了,查案抓人是谢飏之职,你们做好分内之事便可,祭祀免了,运河的事也先缓缓,尽快引水入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