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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度分界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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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顺着沈余的发梢滴落,他的手指在我掌心轻颤,像只受惊的雏鸟。我稍一用力,他便踉跄着站起来,黑色西装裤上沾满泥浆,膝盖处洇出深色水痕。
"能走吗?"我问。
他迅速抽回手,在衣摆上擦了擦,仿佛我的触碰令他不适。"不用你管。"声音嘶哑,却带着十六岁少年特有的倔强。
管家递来一把新伞,沈余却后退半步,拒绝接过。他低着头,湿发遮住眼睛,只露出尖削的下巴。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进衣领,单薄的身体在风中微微发抖。
"随你。"我撑开伞走向墓园出口,皮鞋踩在水洼里发出沉闷声响。身后没有脚步声跟来,我回头看见沈余仍站在原地,像棵被暴雨摧折的小树。
"老爷吩咐..."管家为难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转身大步走回去。沈余抬头看我,眼睛红得厉害,嘴唇已经泛青。"要么自己打伞,要么跟我共用一把。"我强硬地说,"选一个。"
他抿着嘴不说话,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我失去耐心,直接拽过他的手腕。他比看起来还要轻,几乎是被我拖着走。皮肤相触的瞬间,我惊诧于他体温的低——冷得像块冰。
"放开!"他挣扎起来,指甲在我手背上留下几道红痕。
我收紧手指:"再动就把你扔进墓坑里。"
这句话让他瞬间安静下来。我们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共撑一把伞,他刻意与我保持半臂距离,肩膀露在伞外淋着雨。我皱眉,一把将他扯到身边。他撞在我肩上,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老实点。"我压低声音,"不想明天发烧死掉就别乱动。"
伞面向他那边倾斜,我的右肩很快被雨水浸透。沈余不再挣扎,但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透过湿透的衣料,我能感觉到他突出的肩胛骨,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裂。
墓园到停车场的路很长。沈余走得很慢,时不时踉跄一下。有次他踩到湿滑的落叶差点摔倒,我下意识扶住他的腰,才发现那里瘦得几乎能摸到肋骨。他立刻推开我,眼神警惕得像只野猫。
"我自己能走。"他喘着气说。
黑色轿车停在雨幕中,司机早已打开后门等候。沈余站在车门前犹豫,雨水从他发梢滴到真皮座椅上。
"上去。"我推了他一把。
他跌进座位,立刻蜷缩到另一侧窗边。我收起伞坐进去,车内顿时弥漫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沈余把脸转向窗外,但我还是看到他飞快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沉默持续了整个车程。当别墅的铁门缓缓打开时,沈余突然开口:"这不是我家。"
"现在就是了。"我说。
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我妈还在那...在冰冷的..."
"死了就是死了。"我打断他,"哭也活不过来。"
沈余猛地转头瞪我,眼里燃起怒火。我以为他会骂我,甚至动手,但他只是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寒冷。
别墅前厅灯火通明,却冷清得像座博物馆。管家迎上来要带沈余去换衣服,他却站在原地不动,盯着旋转楼梯上那幅全家福——照片里没有他和他母亲。
"二少爷?"管家轻声唤他。
沈余如梦初醒,跟着管家走向客房。我正要上楼,大门突然被推开。父亲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身后跟着提医药箱的家庭医生。
"沈余呢?"父亲脱下大衣递给佣人。
"在换衣服。"我说,"他需要医生?"
父亲瞥了我一眼:"他母亲去世前就病着,这一个月几乎没怎么进食。"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我胸口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火:"所以您就放任他在雨里哭到昏厥?"
"知盐。"父亲警告地叫我的名字,转向医生,"去看看他,必要时打镇静剂。"
医生点头上楼。父亲这才看向我:"你们暂时住一个房间。西翼的客房还没收拾好。"
"什么?"我难以置信,"三楼有四间空卧室。"
"就今晚。"父亲不容反驳地说,"他情绪不稳定,需要有人看着。"
我想争辩,但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管家的惊呼。我和父亲同时冲上楼,看见沈余倒在客房地毯上,医生正检查他的脉搏。
"低血糖加轻微失温。"医生快速说道,"需要立即保暖和补充葡萄糖。"
管家已经抱来毛毯,我注意到沈余换上了我的旧睡衣——对他来说太大了,领口歪斜着露出锁骨,袖口盖住了半个手掌。他脸色惨白,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父亲皱眉:"抬到知盐房间去。"
"我可以睡客房..."我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父亲冷声道,"他是你弟弟。"
佣人们手忙脚乱地把沈余抬进我房间。医生给他打了针,挂上葡萄糖。人群散去后,父亲站在门口最后看了我们一眼:"别让他死了。"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让我心头一震。沈余在被子里蜷成一团,输液管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晃动。我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发现床头柜上放着半杯水和几片药。
"退烧药。"医生临走时说,"如果半夜烧到39度以上叫我。"
窗外雨声渐歇,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沈余在睡梦中皱眉,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掌心触到滚烫的皮肤。
"妈..."他无意识地呢喃,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消失在枕头里。
我缩回手,突然意识到这个占据我床铺的少年,某种程度上和我一样——都是被命运戏弄的棋子,都是这场荒诞家庭剧里的配角。
床头时钟指向凌晨两点。我轻手轻脚地从衣柜拿出备用被子,准备在沙发上将就一晚。转身时却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沈余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看着我。
"吵醒你了?"我放下被子。
他摇头,声音沙哑:"为什么...讨厌我?"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我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母亲破坏了我的家庭。"
沈余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我妈...也是受害者。"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她以为...你父亲...离婚了..."
葡萄糖瓶子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我按住他的肩膀:"躺好。"
"你不明白..."他执拗地想要坐直,"她到最后...都在等他...来看她一眼..."
这句话像把钝刀扎进我心里。因为我的母亲临终前,也一直望着病房门口。
"睡吧。"我最终只说出了这两个字,转身走向沙发。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接着是沈余虚弱的声音:"沙发...很硬..."
我回头,看见他往床的另一侧挪了挪,腾出一半空间。这个举动比他今晚的任何一句话都让我惊讶。
月光照在床中央那道无形的分界线上,像条闪着微光的河。我们隔河相望,谁都没有先迈出一步。
我盯着床铺中央那道月光划出的分界线,沈余已经重新躺下,背对着我,葡萄糖液在管子里缓慢滴落。他的肩膀在被单下显出嶙峋的轮廓,随着不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
"我说了,沙发很硬。"他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带着鼻音。
床头时钟的秒针走了三圈,我才挪动脚步。被子掀开时带起一阵微凉的气流,我刻意躺在最边缘,后背几乎悬空。沈余往另一侧缩了缩,输液管发出轻微的晃动声。
"别乱动。"我盯着天花板说,"针头移位了还得重扎。"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点滴声。我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某种草药气息——来自沈余的发间。窗外偶尔有雨滴从屋檐坠落,砸在窗台上的声响格外清晰。
凌晨三点二十七分,沈余开始发抖。
起初只是细微的颤栗,直到床垫传来不正常的震动我才发现异常。转头看见他把自己蜷成虾米,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冷..."他无意识地呻吟,手指揪紧了枕套。
我伸手探他额头,触到的是一片滚烫,可摸到他的手却冰凉如铁。医学生的本能立刻压过了厌恶——这种体温失调的症状很危险。
"沈余?"我拍他的脸,"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瞳孔涣散无法聚焦。我一把扯开被子,发现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睡衣都湿透了黏在身上。
"该死!"我跳下床翻出医药箱,酒精棉球、退烧贴、电子体温计在床头柜上排开。39.8度——这个数字让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沈余突然挣扎起来,左手胡乱挥动,输液针被扯得歪斜,血珠顺着透明管子倒流。
"别碰我..."他声音嘶哑,右手却死死攥着胸前的什么东西,"妈...怀表..."
我按住他挥舞的手臂,发现他锁骨间挂着个老式银怀表,链子已经勒进他苍白的皮肤里。在他反抗的空档,我迅速用酒精棉擦拭他的腋窝和颈动脉,贴上退烧贴。整个过程他都在断断续续地挣扎,直到我掰开他紧握怀表的手指。
"松手,不然我给你打镇静剂。"我威胁道,却在他掌心看到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时的父亲搂着两个女人,左边是我母亲,右边是个陌生女子,三人站在大学校门前笑容灿烂。
沈余的指尖在照片上摩挲,最后停在那陌生女子脸上:"妈妈..."
高烧让他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我注意到他眼尾有颗泪痣,和我母亲的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我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拧干冰毛巾敷在他额头上。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同情你。"我粗鲁地擦着他脖颈的冷汗,却控制着力道不弄疼他。
沈余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滚烫的掌心烙在我皮肤上:"...哥..."
这个称呼让我的手僵在半空。月光照在他汗湿的脸上,我这才发现他的左眉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像个月牙。
"闭嘴。"我抽回手,把退烧药塞进他嘴里,"喝水。"
他乖顺地吞咽,喉结上下滚动,睫毛在脸上投下颤抖的阴影。我盯着葡萄糖液又调快了些滴速,突然听见他用气音说:
"你身上...有消毒水味道...像医院..."
我愣了下,没想到他在这种状态下还能注意到这种细节。正要回应,却发现他已经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那只银怀表从他指间滑落,咔哒一声掉在床单上。
我犹豫片刻,轻轻掀开表盖。里面是张更旧的照片——年轻的父亲和沈余母亲站在樱花树下,而照片角落,赫然裁掉了第三个人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