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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心意 ...

  •   十月的风带着微凉干燥的气息,掠过窗台那盆长势茂盛的绿萝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客厅天花板悬挂的装饰性小灯串被细心地打开了,暖金色的小光点在略显昏暗的室内空间里柔和地跳跃闪烁。晚餐桌上杯盘狼藉,带着一点欢乐过后的慵懒气息。父母刚刚放下为他们的大儿子点上十八根蜡烛、又被众人七手八脚吹熄的生日蛋糕盘。空气里仍残留着甜腻的奶油香和淡淡蜡烛熄灭后的烟熏味道。宋德和柳莉脸上带着酒足饭饱后特有的松弛笑意,正低声商量着明天谁去退掉那些被宋黎拆开后显然不太合意的衬衫和皮带(宋黎笑着表示真的用不上)。电视兀自播放着晚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成了这温馨余韵里平稳的背景音。
      宋黎靠在他那把最常坐的单人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沙发扶手上那一小块早已被磨得发亮光润的皮革纹路。胃里被丰盛食物和蛋糕填满的饱胀感带来奇异的宁静。他微微眯着眼,灯光在他长而直的睫毛下投出细密的影子,脸上有十八岁青年初长成的棱角,也有灯光渲染出的柔和。十八岁,像一条在生命河流里浮出的、无声无息的新汀线,没有想象中惊天动地的仪式感,只有此刻环绕的暖黄光晕和父母低语带来的、踏实到骨子里的心安。
      角落里传来窸窣的声响。宋景洲站起身,动作轻盈得像一只落脚的猫,几步穿过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他似乎有点紧张,脚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踌躇,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米白色包装纸里的扁平物件。纸的纹理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没有繁复的花纹,只用墨蓝色的缎带扎了一个简洁得近乎朴素的口字结。
      “哥。”宋景洲的声音很轻,在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灯光照亮了他一半的侧脸,下颌的线条尚存少年人的圆润,轮廓却已开始显露出青春期的锋利,琥珀色的眼睛在光线下像两枚温润的玉髓。他走到沙发旁,却没有直接把礼物递过来,反而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在沙发前铺着棉麻地毯的地面坐了下来——就在宋黎腿边的位置,背脊微微佝着,膝盖蜷起,形成一个近乎依偎的姿态。他把那件被包裹得很仔细的扁平物轻轻搁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细长的手指按在包装纸上,指尖微微发紧。
      宋黎的视线从被灯光柔化过的天花板上收回,落在身旁几乎靠在他腿边的弟弟身上。“怎么了?”他嘴角噙着一点未散尽的笑意,声音里带着吃饱喝足后的温煦慵懒,“现在才舍得拿出来?”
      “嗯……”宋景洲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手指开始有些笨拙、却极其认真地解开那个墨蓝色的口字结。他动作放得很慢,仿佛在拆解一件极其神圣又极其易碎的圣物。包装纸被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揭开,没有发出任何撕拉的刺耳声音。
      灯光渐次落下去,最后显露出来的,是一幅不大的、约莫书本尺寸的原木色边框的风景画。
      画面里没有人物。视角似乎是站在一片开阔的缓坡草地高处,远眺着前方无尽的天地。时间应当是春日的黄昏。远处的地平线被低矮起伏的山峦柔和地切割开来,薄暮的天际晕染着大片大片极其瑰丽却又不失沉静的色彩:从山峦边缘蔓延开的、如同被稀释过的胭脂红、再到更广阔的、层层递进的橘金,然后过渡到一种温柔缱绻的粉紫色雾霭,天空最顶部则被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灰调的靛蓝缓缓覆盖。夕阳的光芒如同溶解流淌的金色琼浆,以一种极其磅礴又极其温柔的姿态,覆盖了整个画面下方那大片大片、似乎刚刚抽出嫩芽不久、呈现出盎然生机新绿的草地。每一根草叶仿佛都在低语着光与生长的秘密。
      而在画面最下端的前景位置,仅仅占据画面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空间——大约只到整个画面高度的四分之一左右——坐着两个人。背影。两个依偎得极近的背影。没有描绘清晰的五官和衣服细节,只有两道被夕阳勾勒出的、极其温和简洁的轮廓剪影:一个略微高大些,微微侧着头,似乎望向远方;一个紧挨在他身旁,更单薄些,姿势带着全然的依赖。他们的肩膀紧紧靠在一起,那道连接的剪影线条流畅自然,像本身就生为一体。两人都沉默地面向着那片泼洒了无限瑰丽的黄昏,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这彼此倚靠的力量。
      光线、色彩、构图都透着一种远超宋景洲十五岁年纪的成熟宁静感。但那紧贴在一起的剪影,透出的那份沉甸甸的、无声的依赖与守护,又固执地保留着属于少年人的那一点笨拙的坦白与渴望。
      宋黎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小小的剪影轮廓上,像是被一股无形而柔和的力量攫住,久久无法移开。心底有什么温热的、湿润的东西无声弥漫开来,瞬间渗透了所有的角落。那些被时光层层卷裹、沉淀在心脏最深处的碎片骤然被照亮:孤儿院窗棂上冰冷的铁栏栅格、被雨水泡得模糊的孤儿院窗外街灯、被强行塞入怀中带着汗湿体温的小熊绒毛那挠心的痒意、门板外侧倾听着门内无声抽噎时冰凉的门板触感…… 这些或冰冷或惶恐或尖锐的碎片记忆,在这一刻,被画面上那片温柔的、带着无边希望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夕阳暖金色,无声而又磅礴地冲刷、覆盖、熨帖。
      所有汹涌而至的记忆和情感都沉淀成喉咙深处一声极轻、极沉的喟叹。他没有问“这是什么时候画的?” 也没有追问具体的时间和地点细节。他的右手臂仿佛拥有了自己的记忆和意志,极其缓慢、又极其自然地落了下来。宽厚的手掌带着肌肤传递过来的温热,轻轻、却又无比牢固地覆盖在了宋景洲同样靠放在膝盖旁的、带着微凉体温的左手手背上。
      掌心皮肤的纹路清晰而稳定地贴合着弟弟微凉的手背皮肤。没有一丝强硬的力道,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落地般的安抚与确认。
      宋景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细微地僵了一下。那只被哥哥大手覆盖住的手背肌肤下,似乎有微小电流倏然蹿过,沿着手臂的血管脉络一路向上,无声地击中了他的心脏。心跳如同骤然挣脱了所有束缚的野马,在胸腔里猛烈地奔突起来!咚!咚!咚!一声紧过一声,重重撞击着单薄的胸肋骨壁。耳膜被自己的心跳鼓噪得像蒙上了一层滚烫的铁皮,嗡嗡作响。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毫无征兆地直冲上头顶,额角甚至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热量逼出了细密的汗意。
      宋黎的手掌温度透过手背皮肤清晰地传递上来。那是一种比他平日所感受过的任何哥哥式的碰触——拍拍肩膀、环抱一下——都更强烈、更……难以描述的触感。它带着不可忽视的热度,像一团被点燃的火焰,牢牢地熨帖着他的手背皮肤。热度渗透进去,仿佛顺着血液流遍全身,烧得他口干舌燥,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左半边身体都因为这手掌的覆盖而变得滚烫、僵硬、几乎无法动弹。想要抽开手的冲动在指尖神经末梢疯狂攒动,却又被另一种更深更沉的、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力量死死钉在原地。他只能更深地垂下头,原本就微低的脸颊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膝盖里,试图藏住那突然攀升、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滚烫,也藏住那一瞬间涌上眼睛的、浓得化不开的水汽。
      宋黎似乎没有察觉弟弟身体的僵硬和那火山喷发般汹涌的心跳。他依旧沉浸在那幅画带来的、磅礴而温柔的情感洪流里,指尖在那交叠的剪影边沿轻轻抚过画框光滑的边缘,仿佛在触摸画中两个背影凝固在那辉煌光芒里的永恒瞬间。他嘴唇微动,似乎想对这幅画说些什么,目光温暖,带着一种纯粹的、被巨大亲情和时光印证过的欣慰在眼底流淌。
      窗外的光线悄然发生了转换。新闻时段正好结束,插播了一档冗长的养生节目片头曲。客厅里短暂的、专注于这幅画本身的静谧被打破。柳莉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疲倦的柔和:“哎呀,快十一点了,老头子,别看了,明天一大早还得去公司开会呢。” 宋德应了一声,拿起遥控器“啪嗒”一声关掉了电视。客厅骤然陷入一片更为沉静的昏暗中,只有墙上那串暖黄小灯还在无声地闪烁、跳跃。
      光线骤暗。唯有宋景洲坐在地上的那片区域,被身后沙发扶手旁一盏孤立的落地灯散射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灯光柔和地从他侧后方投落,将他低垂蜷缩的背影拉得很长,斜斜地印在地毯上。宋黎修长挺拔的身影也被投映在同一片光影里,落在弟弟影子的旁边。两道人影靠得极近。在灯光的投射下,宋景洲低垂着的头在墙上的影子轮廓模糊不清,额前垂落发丝的阴影也深深印在脖颈的位置;而他放在腿侧蜷曲的右手臂投射出的影子,正好与旁边宋黎从沙发上垂落下来的手臂影子边缘,在模糊的光线里,悄然地、无声无息地融在了一起。地面上看不出彼此的分界,只是两大片浓重的、相依相靠的黑色剪影,仿佛在昏暗中已纠缠共生千百年。
      四周是父母起身离开客厅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轻微的脚步声和随后次第响起的、隔着一道房门的盥洗室水声。
      世界重新变得安静而昏暗,只剩下头顶那一串暖黄小灯珠的微光,以及落地灯昏黄的光晕里,兄弟俩一坐一卧在地毯上的侧影,和墙上那片再也分不出彼此、深深交融在一起的黑影。
      宋景洲却猛然如同触电般惊醒!他一直低垂到几乎埋进膝盖的脸颊终于抬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在那骤然降临的昏暗里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映着墙上那片交融在一起的、浓得化不开的暗影。一种冰冷的、夹杂着巨大恐惧和某种尖锐陌生的羞耻感,如同无声的海啸,瞬间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底淹没!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像是一面被疯狂擂动的、濒临破碎的鼓,撞得他肺腑生疼。那只被哥哥宽厚手掌覆盖住的手背上,那残存的、如同烙印般的温度和肌肤纹理的触感,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无形的藤蔓,死死缠绕上他的感知神经末梢!
      这不是……
      这绝不是弟弟对哥哥该有的那种……亲密和依赖!
      一个清晰到令人胆寒的认知,如同最冰冷锋利的铡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落下!狠狠劈开了他过去十五年来所有认知里,有关“兄长”二字的定义、边界、和一切理应如此的安全感!
      如同堤坝上出现的第一道细小却致命无声的裂缝。
      嗡——
      脑中一片空白。世界瞬间失声。灯光在他眼中猛烈摇晃。那片墙上的黑影像一个骤然张开的、无声狞笑的深渊巨口!
      他猛地抽回了那只被宋黎覆盖着的手!动作迅疾得近乎粗鲁,手臂甚至带倒了旁边地板上一个装饰性的小陶罐摆件!陶罐在地毯上滚了半圈,发出沉闷的钝响。
      “我……我困了!”宋景洲的声音像是被强行从滚烫的喉咙里挤出来,破碎,嘶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急促和慌乱,“哥……生日快乐!”
      他甚至不敢转头去看宋黎脸上瞬间凝固的表情变化!最后一个音节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宋景洲已经手脚并用、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动作僵硬而笨拙,膝盖撞了一下沙发的底座。他看也没看宋黎,像一只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的猎物,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撞向自己卧室的房门!
      “哐当——!”
      卧室的门被重重甩上!巨大的撞击声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客厅里如同引爆的惊雷!
      紧接着,便是门锁从内部被旋死时发出的、沉闷又清晰的“咔哒”咬合声!
      那声音冰冷,决绝,像是在心脏上拧紧了一把沉重的铁锁。
      光线昏黄的客厅里仿佛瞬间抽空了所有的空气,只剩下一串暖黄灯珠在寂静中无声而徒劳地闪烁。沙发上,宋黎那只刚刚还带着无限温情的宽厚手掌,此刻孤悬在昏暗的空气里,保持着覆盖下去的姿势,掌心里,弟弟抽离时带起的那丝微凉的空气流动感尚未散去。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滚烫皮肤下剧烈搏动的心跳带来的细微震颤。墙上的大片黑影失去了另一半的倚靠,瞬间变得单薄、怪异、孤零零地贴在墙面上。
      沙发上方的落地灯光晕依旧柔和地笼罩着他半边身体。暖黄的光芒落在他脸上,清晰地照亮了那点凝固在唇角的、尚未散尽的温柔弧度,也照亮了那双骤然盛满了巨大茫然、疑惑、和无措的眼睛。那刚刚还沉浸在画作与亲情光辉中的十八岁面容上,所有温暖的底色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闷的关门巨响瞬间击碎,只留下一片骤然降临的、冷硬的空白。灯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上下悬浮旋转。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窗外不知哪家晚归的汽车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地消失。
      宋黎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脚下柔软的地毯上。米白色包装纸被慌乱中掀开一角,里面那幅画的右下角露了出来。那片饱含无限希望的、带着新生嫩芽气息的广阔草地,那两个依偎着面对无尽夕阳的宁静背影……一切都还在。灯光温柔地涂抹在画框边缘,色彩依旧温暖。可那道门板内侧冰冷决绝的咬合声,却在心口投下了第一片巨大的、不断扩延的阴影。他缓缓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掌,指节蜷缩起来,指尖冰凉的触感,顺着指骨向心口深处蔓延,带着初生的茫然刺骨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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