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写与画 ...

  •   宋景洲房门外,灯光在门缝下拖出长长的、柔和的暖黄印记。宋黎的声音如同一种恒定的背景音,在夜晚的宁静里缓缓流淌。他不再是仅仅背对着冰冷的门板讲述,开始尝试新的方式。他特意选择在宋景洲房门口的小地毯上席地而坐,背脊微倚着墙壁,膝盖上摊开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边角磨损得发软的《世界民间童话集》。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可辨地渗入门内那片沉默的世界。
      “……那小光点,跌跌撞撞了好一阵子,”他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面印着彩色褪尽的插图,“有一天,它发现自己闯进了一片荒原。这里没有路标,连风都懒得刮过。它觉得又渴又累,光都要变得像灰尘一样微弱了……”
      宋黎的语速放得很慢,给门后的寂静充分的空间去想象那荒原的空寂与光点的无助。
      “就在它以为自己要变成一点点微尘、消散在空气里的时候,它看到不远处,有一小簇枯黄的草……草叶子……在动?” 他在这里故意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停顿,声调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光点屏住呼吸——其实它也没法呼吸——它使劲集中起最后一点光芒去看。那根本不是枯草!原来是一只小虫儿!它瘦巴巴的,背着一个用露水粘起来的、透明的壳儿,正用细细的腿,在一小片同样干枯的叶子上,一点点地、慢吞吞地……拖行着……”
      宋黎的声音描绘得极其细致:“那小虫儿累得直喘气,身上唯一亮晶晶的东西,就是它的复眼。光点怯生生地挪过去,‘嗨……’它发出的声音简直比草茎摩擦还要轻。那小虫儿猛地停下了,笨重地转了个方向,用一只黑乎乎、水汪汪的大眼睛对着光点,似乎在努力聚焦。光点紧张得直抖,光晕都散了。小虫儿看了它半天,终于,它用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道:‘你……好慢啊……’”
      他刻意模仿着一种幼童特有的、既迟缓又懵懂的语调。那笨拙的问候和被嫌“慢”的委屈感,几乎隔着门板都能让人在眼前勾勒出那个画面。门板另一侧,死寂的沉重中,有极其细微的声响短暂地停了一下——仿佛是画笔搁在颜料板上时的轻叩。又或许,只是衣料的摩擦声。宋黎的心轻轻一跳,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小水滴。他没有中断,用更舒缓、更专注的语调继续那个关于光点和甲虫慢慢成为朋友的故事,讲述他们如何在荒原上找到一粒神奇的种子,如何在每个星光黯淡的夜晚彼此照亮。
      在那些“故事时间”之外,新的东西开始在宋景洲的窗下悄然出现。有时是一小块颜色纯粹、质地温润的小石头,青绿如初春的新苔,或者红褐如秋日的枫叶,在晨曦微光中静静躺在那里。有时是一支质地柔和、色彩鲜亮的新蜡笔,带着未拆封的崭新气息。没有卡片,没有署名。它们出现的时机难以捉摸,如同被一只沉默而细心的手悄然安放。
      终于,在那个连续几场秋雨后的星期天清晨,空气清冽得发甜。宋黎再次倚靠在弟弟门外讲故事时,讲的是一个迷失的樵夫如何在月夜山脊遇见一只迷途萤火虫的故事。故事讲完,空气里只剩下窗外树叶滴落水珠的轻响。
      “哥……”一个细微得如同叹息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门内传来,带着久未说话特有的沙哑。
      宋黎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
      门锁发出轻微、迟疑的“咔哒”解锁声,接着是缓慢、滞涩的门轴转动声。一道狭窄的缝隙在门板与门框间被拉开。门内光线昏沉,泄出的暖黄只照亮门口一小片区域。一只过分纤细白皙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张折了两折的纸条的边缘。
      那指尖沾染着斑斓的颜料痕迹——一道凝固的钴蓝,一抹未干的橘红,一片调和的橄榄绿。宋黎感觉自己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探出右手,用最轻的力度触碰那张纸条干燥的另一角,如同对待一枚薄脆的蝶翼。
      纸条离开那只手指的瞬间,门缝立刻收窄、合拢,快得像惊飞的鸟雀。门板重新成为隔绝两个世界的壁垒。
      宋黎慢慢退后两步,背靠上冰冷的墙砖才展开纸条。纸张是那种最廉价的速写簿纸页,上面没有图画,只有一行笔触有些微抖、但写得极其用力的铅笔字迹:
      想看石头和笔后面的故事。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随即在胸腔里加速奔涌起来。无声的喜悦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冲刷过宋黎的心底。那个曾沉溺在惊惧和自我封闭漩涡里的弟弟,那双染满颜料的手,终于伸出了一根小心翼翼的、试探的藤蔓。
      宋黎迅速回应了这个微小的连接。他把门外的“故事小礼物”升级了:不再是石头画笔这类无言的物品,而是他亲手写下的一张张短笺。有些是浓缩的故事核心:迷路的小动物在雪地里嗅闻月光的气息;藏在旧钟楼里、只会敲出奇怪音符的时间鸟……更多的,是一些看似不着边际的灵感碎片:窗外刚飞过一只拖着长长蓝尾巴的不知名鸟儿;隔壁老婆婆后院那棵扭曲的老石榴树像极了一个守护秘密的巨人;今晚的月亮旁边亮得特别突兀的那颗小星星像不像一颗遗落的纽扣……
      这些文字不再是每晚单方面输入的声音,变成了可以留下、可供翻阅、可供思考的锚点,等着门内那个握笔的少年去捕捉、发酵,或者仅仅是看着发呆。
      那个傍晚,宋景洲房门外的地毯上除了宋黎的背影,多了一个崭新的位置。一个崭新的、看起来格外厚实的坐垫被放在离宋黎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任何言语提示,它只是突兀又期待地出现在那里,散发着柔软填充物特有的气味。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似乎能听到门板另一侧骤然加重的呼吸声,随后是长时间令人心悬的静默。
      终于,在宋黎当晚准备收起地上的垫枕时,他身后的门再一次极其缓慢地、仿佛承着千钧重负一般,被拉开了一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宽的缝隙。这一次,门板没有再立刻合拢。暖黄的光线中,一只穿着洗得发旧灰色棉袜的脚,试探着伸出来,极其谨慎地、带着明显的颤抖,踩在了那厚实坐垫边缘的干净布面上。
      片刻的停顿,仿佛在积攒勇气。然后,整个人终于从门内的暖黄里“流”了出来。宋景洲穿着软塌塌的睡衣,身影单薄得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他几乎是蜷坐在那个垫子上,低着头,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曲起的膝盖,下巴抵在膝盖顶端,像要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长长的额发垂下来,将整张脸都遮在昏暗的阴影里,身体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宋黎没有立刻转头看他,依然低着头,仿佛专注于指间翻动的书页,声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轻柔、沉稳:
      “……那小光点和小甲虫啊,它们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一滴水都没有碰到。小光点的光芒越来越弱,眼看着就要熄灭了。小甲虫用它仅存的一点力气,用前爪拼命在滚烫的沙子里刨啊刨……”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里,能清晰看到身边那颗垂着的、包裹在睡衣里的头颅轻微地、小幅度地抬起了一点,似乎在捕捉故事的声音,“突然!小甲虫的爪子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不是石头……它兴奋得差点掀翻了自己笨重的壳——居然是一颗藏在沙子底下很久很久的、圆溜溜的西瓜籽儿!”
      那晚的故事讲了很久。宋景洲自始至终都维持着那个抱膝蜷缩的姿态,像一个刚刚破壳而出的幼鸟,羽翼未丰,带着天生的警惕。但他没有再退回去。他在门外,在哥哥构筑的这个用语言编织的临时安全岛上,度过了恐惧爆发以来第一段未被幽闭的时光。
      画笔,成为他无声对抗世界最有力的武器。
      一开始,宋黎那些门外的小纸条和睡前故事,在宋景洲的速写本上演化出狂乱不羁的线条。他用大团的暗红涂抹“荒原”,用粗暴扭曲的黑色叉划表现“风暴”,小光点在画面角落缩成一个几乎看不见、被巨大墨团挤压的小灰点。画面里没有小甲虫,只有宋景洲自己心中那片巨大的、难以跨越的焦灼恐惧。那是情绪宣泄的初潮。
      转变发生在那个晴朗的星期六午后。宋黎在院子里修理一个松动的篱笆格,阳光晒得颈后微微发烫。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回过身,看到宋景洲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低着头,手指在身前用力地绞着那件已经洗得发薄的旧衬衣衣角,声音压得几乎融化在风声里:
      “哥……那……那个西瓜籽……”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似乎找不到接下来的词,只是抬起眼睛,用那双依旧像含着湿漉漉晨雾的、带着怯怯探询的琥珀色眸子飞快地看了宋黎一眼,“……后面呢?它……能发芽吗?”
      宋黎愣住了,手里松脱的半截钉子“叮”一声掉在泥土上。荒原上那颗西瓜籽的故事,是他随口虚构的。他从未想过会被弟弟如此认真而持续地惦记着。阳光落在宋景洲的发顶,晕开一圈浅浅的金色绒毛,他脸上那种近乎恳求的专注,让宋黎的心底瞬间塌陷下去一块最柔软的地方。
      宋黎用了几乎整个下午,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把这个临时编造的西瓜籽故事接上了长长的藤蔓。他描绘阳光如何小心翼翼地为它解冻沙壳,夜晚的露珠如何悄悄滋养它的渴望,小光点如何不再害怕消耗,用微弱的光芒整夜守护着它破土时那一点艰难的松动……宋景洲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长凳上听着,连蜷缩的姿态都不自觉舒展开了一些,眼神专注地望着宋黎开合的嘴唇,又似乎在穿过他,望向自己想象中那片沙漠。夕阳将两人并肩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二天,宋黎送进去的“故事引子”纸条旁边,多了一张画——宋黎惊讶地发现那是第一次,自己讲述的意象被弟弟清晰、近乎具象地捕捉并展现出来:在暖黄的底色上(不再是漆黑),一根鲜嫩的绿色小芽,倔强地拱开了描绘得格外细致、仿佛带着温度和质感的沙土表面。芽尖上,顶着一颗极其柔和、微微发散光芒的小光点,纯净的淡黄色光芒边缘晕染开温暖的橙红。画面边缘,一个胖墩墩的、线条朴拙可爱的“小甲虫”正背着一个透明的露水壳,小爪子托着脸,在绿芽旁边探出半个圆圆的大脑袋——那是想象中小甲虫第一次具象地出现了,尽管宋黎描述中只提了它找到瓜籽。稚嫩却温暖的色彩和那只圆头圆脑的小生物,让整张画纸都跃动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涩却无比纯粹的希望。宋景洲的笔触依旧略显笨拙,但那片暖黄和那颗怯生生的绿芽,如同生命本身最初探出土壤时的样子,带着稚嫩却又无比坚决的力量。宋黎指尖捏着那张画纸的边缘,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宋景洲对绘画的执着,开始在每一个角落无声蔓延。最初的涂鸦本子很快变得薄脆。柳莉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年轻时当美术实习生的家底——几盒包装陈旧但颜色依然饱满的固体水彩,几支笔尖已经磨损秃钝的画笔。宋景洲如获至宝,珍重地把那些旧工具放在他的窗台一角。颜料盒上脱落的烫金字,秃头笔杆上磨白的漆痕,成了他早期简陋却极为重要的装备。
      那个傍晚,宋黎透过哥哥房间的门缝——那条缝隙是宋景洲允许保留的、连接着外面空气的通路——他无意间瞥见,弟弟坐在地板上,就着窗外将熄的暮光,极认真地用水彩调和出极其相似于他速写本上那片“暖黄”的颜色。他用那秃了毛的笔尖蘸水,小心翼翼地涂抹着摊在腿上的一张报纸边缘的空白处,一点一点地、专注地练习着色彩的融合与衔接。动作极其笨拙,调出来的颜色也带着灰调,甚至有些糊成一团,但那全神贯注的侧影,在昏暗的余光中却显得无比沉静。笔尖偶尔在粗糙的旧报纸上挂一下,发出“嘶拉”的轻响。宋黎安静地退开,没有打扰。他知道,那片小小的暖黄领域,正在另一个时空里,用稚嫩却无比坚定的笔触,一笔一笔地拓展边界。
      时间如同无声奔流的溪水,浸润着门框下方那道暖黄色的光束。宋景洲房门外那道缝隙不再只属于暗夜的絮语和白日的交换。更多的时间,它敞开着,像一个温暖的邀请。宋黎不必再席地而坐讲述,他可以端一杯热茶,坐在小洲房间唯一的那把旧木椅上。空气中永远氤氲着淡淡的松节油和水彩的气息,它们混合着旧木头的潮气,构成了这个空间独一无二的灵魂印记。
      宋景洲几乎将所有的课余时间都钉在了那块吱呀作响的小画板前。他的画风经历了从宣泄式宣泄到精密描摹的转变。他不再用大块的暗色涂抹恐惧,而是开始用炭笔或极细的针管笔勾勒细节——一片叶脉上虫蚀的痕迹,一扇旧木门板上斑驳的油漆裂痕,一只飞蛾翅膀上细微、脆弱到极致的透明鳞片……他描摹他目力所及的一切静物,窗台上晾干的石榴、墙角青苔的蔓延、甚至柳莉挂在绳子上忘了收的衣服褶皱。这些沉默的客体,成为他倾注所有观察和指尖触感的寄托。有时宋黎会坐在他旁边,安静地捧着一本书,或者仅仅是注视着他画画时格外沉静的侧脸——那曾经被惊恐和脆弱扭曲的面孔线条,早已被画笔和专注抹平,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宁静。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格落进来,照亮他睫毛尖端细微的茸毛和被画笔蹭上的一抹钴蓝,空气里只有笔尖在纸页上沙沙移动的声音,如同时间本身走过的痕迹。这沙沙声,比任何话语都更能抚慰宋黎的心房。
      从某一年春天开始,宋景洲床头那个原本堆放旧杂物和画材的小柜子上层空间被清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厚厚的、用铜扣硬卡纸做成的粗糙“书册”。那是他用胶水、尺子和极大的耐心手工制作的。封面上用细细的马克笔写着:
      《未命名:关于光点、荒原和……一只西瓜的梦》。
      这个名字带着少年人的笨拙与诗意。翻开粗糙的自制封面,里面每一页都承载着他的心血:早期那宣泄式的暗红风暴已不多见;大量是对荒原景象的反复铺陈,枯黄的野草、龟裂的地面、风化的岩石刻画得极尽精细;小光点的形态日趋稳定,成为画面中唯一的光源,但它依旧被刻画得渺小如尘;那只具象化后出现的“小甲虫”在画面中占据了越来越多的位置,它笨重的、带着露水透明壳的形象被不断完善着细节,显得笨拙而坚韧。这些画稿充满实验性,纸张边缘常常留下修改的痕迹和粘上去的重画小纸片,一些场景构图反复被推翻、重来。这就是他构想中漫画的原点草稿,粗糙却灼热,承载着一个少年内心隐秘航向的雏形。
      当宋景洲的身影逐渐被定格在画板前时,宋黎在书桌前的时光同样被另一种沉默的字符覆盖。他不再仅仅为了门缝后的听众编织睡前故事。在更深的夜晚,当小洲的灯熄了许久,窗台那棵仙人掌在月光下投出清冷的剪影时,宋黎房间的灯才真正亮起。他对着那盏旧台灯,笔尖在摊开的稿纸上疾速游走,沙沙声几乎连绵成片。
      他笔下的世界与弟弟画笔下的荒原截然不同。他构筑的是用文字绵密编织起来的城市角落里的微光。他在叙述一个雨夜咖啡馆里默默工作的年轻侍应生小舟,如何发现每夜关店后玻璃门上总会悄然出现一个水汽描绘的微笑符号。而另一个少年“默”总是在店外长椅上停留,带着漂泊的痕迹与沉默的背影。他们各自孤独的轨迹如何在氤氲的咖啡热气中交汇又擦肩。他将那些讲给小洲听过的故事、那些在旧书店嗅到的油墨余香、那些徘徊在城市边缘看到的万家灯火和暗巷里的孤寂身影,全部融入自己的创作中。文字被他打磨得日渐凝练克制,却蕴含深流。《雨痕与玻璃上的微笑》是这部连载在本地中学生文学刊物上的小说名字,每月都会准时出现在读者手中几页被油墨印染的纸张上。读者反馈里称其为“寂静处吹来的冷风里包裹的、不熄灭的小烛光”。
      兄弟俩成长的速度令人惊叹。宋景洲书架上排满了色彩缤纷或厚重古朴的绘画教材:从《人体动态结构完全图解》到《宫崎骏场景设定手稿集》,从《莫奈的光与色彩》到《分镜的艺术》。笔筒里塞满了炭笔、针管笔、彩色铅笔和价格不菲的马克笔,画材盒子更是换了好几个更大尺寸的,里面分层装着各色颜料、调色板、笔洗和各种处理画面的小工具。小画板变成了专业带倾斜角度的画架,上面夹着的,是越来越繁复、构图精准、色彩关系和谐大胆的画面草稿。他早期描绘荒原时那种压抑的笔触已被彻底洗涤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积的、充满空间纵深感的星空宇宙:瑰丽的星云像泼洒的调色盘爆炸开来,旋转的星环如巨大的几何织锦,漂浮的碎石带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在这些宏大深邃的宇宙背景下,那一点小小的、名叫“光点”的存在依旧存在,但它不再是瑟缩的微尘。它的形态被设计得更为灵动抽象,光芒虽不耀眼夺目,却变得纯净、恒常、穿透感极强。在这广袤无垠的背景中,一艘巨大的、古拙的、由朽木缠绕、镶着巨大透明露水外壳的“星空之舟”开始频繁出现——那笨重的透明壳,分明是当年那只拯救了西瓜籽的小甲虫在宇宙尺度的浪漫转化与延续。这艘满载着“小光点”象征的希望、漂泊在无垠宇宙中的小船,被少年画手命名为“流浪船”,是他心中那个尚未完全展开的宇宙故事中最核心的载体和庇护所。他的画册也从最初的手工硬卡纸装订,变成了整齐的、标示着“设定集01:荒废星环”这样具体项目名称的文件夹。
      而宋黎在写作上的积累同样深厚。《雨痕》的连载持续了三年,不仅让他在校园文学圈子里收获一批拥趸,更意外地被市里的青年文学杂志编辑看中,被邀请参与一个省级短篇小说大赛。比赛前,编辑让他准备一段简短的创作自述。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窗外正是初秋黄昏,深橘色的夕照将窗框的影子长长地投在书桌一侧堆放的手稿和成捆的读者来信上。那些信封有拆过的,更多的是没拆的。他望着那些信,指尖轻轻拂过一沓稿纸粗糙的边缘,一种沉淀已久的情感忽然在胸腔深处苏醒、奔涌。他提起笔,在一张新稿纸的顶端空白处飞快写下一行字:
      “我笔下每一个被雨水擦亮又被孤独沁透的字符,都不是墨水书写的——它们是止血的缝线,是沉默的堤岸,是为了让一颗冻僵在风暴中的小星球重新发光,而用尽力气挖出的星光下的护城河。”
      这行字被编辑打印出来,连同他题为《玻璃港的永恒黄昏》的比赛作品一同交了上去。当获奖名单公布,宋黎的名字出现在二等奖位置,紧随本市几位成名新锐作家之后时,他刚从放学铃声里走出,手里还抱着刚借的几本新诗集。柳莉打来的电话里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抖。回家路上经过学校布告栏,那里已经贴出了大红喜报。宋黎停下脚步,远远看着自己的名字印在上面,他看了几秒,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眼神却越过红纸,望向操场尽头天空尽头那片被晚霞染透的火烧云。傍晚的风拂过鬓角,仿佛带着颜料和墨水的混合气息。那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沉淀已久、被时间认证过的温热释然。
      当天晚上,阁楼上那间狭小的、原本堆满杂物、此刻被改造成兄弟俩专属“创作室”的空间里,灯光亮得如同一盏小小的恒星。光线温暖充沛。宋黎倚着他那张堆满书稿的旧书桌一角。前方两步开外,宋景洲正对着新置办的专业数位板工作。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发光的屏幕,骨节修长的手指在感应笔杆上灵巧移动,屏幕里深蓝色的背景下,一道极其精准流畅的、由无数细小光点组成的“星屑轨迹”正被一丝不苟地描摹、延展。笔在光滑板面划过时,发出一种特别的、轻微的“滋”声。空气里有粉尘在光柱里上下漂浮,无声无息地旋转。
      宋景洲忽然极其利落地顿住手指的动作,数位笔在支架上“哒”地一声放好。他转过身,没说话,只是把那块厚重的16寸数位屏朝着宋黎的方向轻巧地推了过去。动作带着习以为常的流畅默契。
      深蓝色的屏幕背景深邃如夜海。那道刚刚被描绘完成的星屑轨迹并不是孤立存在。在它经过的路径旁,正漂浮着一艘巨大、古拙而奇特的“船”——由无数条粗壮虬结的褐色藤蔓(像极了当年西瓜藤的放大异化版)和闪着湿润光泽的灰色岩石不规则堆叠而成的主体框架上,连接着一块巨大、纯净、内部结构晶莹如冰层、外部却圆润如巨大水珠的……“露水壳”。这正是他构思多年的“流浪船”。在船体前方不远处的虚空中,那道笔直向前的“星屑轨迹”正散发着稳定、纯净的蓝色荧光。画面边缘是一行竖排的、被设计成冰冷金属质感的手写体中文标题:
      《 星屑轨迹·壹:荒原呼唤》
      宋黎的目光在那熟悉的笨重露水壳、那道冷冽而坚定的星屑光路、以及那行颇具分量的书名号之间来回梭巡了几圈。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宋景洲脸上。少年琥珀色的眼睛在屏幕发出的冷光映照下,清晰地倒映着“流浪船”和那道轨迹的光影。那双眼睛里曾经沉溺的惶恐和脆弱的水雾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那道轨迹本身般沉淀、稳定、拥有内在节奏的光芒,带着一种清晰的、属于创作者的冷静审视与期待肯定的灼热。
      宋黎的嘴角缓缓向上弯起,那不是一个灿烂的大笑,而是一种如同初春第一块浮冰裂开时无声释放的暖意,在唇角徐徐扩散、沉淀。他没有立刻开口点评画作,只是伸手,越过两人之间堆放的参考书和半袋薯片包装袋,手臂带着一种熟悉的重量感,稳稳地、重重地落在了宋景洲温热而结实了一些的肩膀上。五根指头在那件被颜料染得斑驳的旧T恤肩头缓慢而有力地收紧。
      窗外城市的车流声被阻隔在远方,楼下隐约传来电视节目模糊的配音。阁楼顶灯的光芒安静地笼罩着两人。光柱里,无数细微的粉尘颗粒上下漂浮、旋转,无声地滑过那张被推过来的屏幕中央——那道笔直的、冰冷的、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星屑轨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