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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双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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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摔上之后的那个夜晚,成了宋景洲世界里一道无声、冰冷、却又深可见骨的裂缝。
他像是被骤然抛进了某种粘稠、不透气的凝胶里,感官迟钝,呼吸受阻。眼前的世界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和色彩,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扭曲的光斑在黑暗中晃动。他摔上房门后,几乎是脱力地背靠在冰凉坚硬的门板上,身体顺着那滑腻的木头表面一点点下滑,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脸颊隔着薄薄的夏季睡裤布料紧贴着地板,那冷意似乎沿着脊椎一路爬升,冻僵了四肢百骸。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得几乎失去知觉。
但那从心脏位置蔓延出的灼热,却在皮肤底下无声地、凶猛地燃烧,火舌舔舐着每一寸血管,烧得他口干舌燥,喉咙深处全是血腥的铁锈气。这热和冷在血肉里交织撕扯,翻江倒海,几欲将他从内部撕裂开来!
宋景洲!
一声无声的尖啸炸响在他自己的脑海深处,带着刻骨的惊恐和自我唾弃。
你在干什么?!你想他什么了?!那……那是什么?!
生日蛋糕上摇曳烛光的暖黄光晕…… 哥哥被灯光柔化的下颌线条和眼中温暖的笑意…… 他递过礼物时,哥哥掌心覆盖下来的厚重温热的触感…… 墙上那片紧紧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浓得像墨一样的影子…… 以及那一瞬间炸开的、排山倒海般的陌生悸动……
不是依赖。不是感激。不是亲情。
那是湿的、热的、带着隐秘粘稠腥甜的……某种东西!像盛夏闷热午后骤然掀开草丛时,惊见的那株滴着蜜汁、色泽妖艳到令人反胃的食肉花朵!带着强烈的、致命的吸引力,却又裹挟着足以将他拖入深渊的窒息恐惧!那种感觉一旦被察觉,如同烙印一样死死烫在他心口最脆弱的地方,灼痛尖锐,让他不敢去细想哪怕一秒钟,却又在每一个意识的缝隙里野蛮滋长。
恶心!肮脏!他怎么能对自己的亲哥哥产生这种……这种念头?!就像把最阴暗污秽的沼泽泥泞强行泼在了那张纯净的画布上!
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恶心感陡然冲上喉咙顶!胃里翻搅绞紧,他猛地捂住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咸腥味瞬间溢满口腔,才强忍着没有干呕出声。背抵着门板的脊梁骨冰冷坚硬,支撑着他剧烈抖索的身体不至于彻底崩塌。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一头被惊走的幼鹿,在自己周围竖起无形的、荆棘密布的藩篱。
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一切与宋黎单独相处的机会。目光碰撞?绝不!一旦视线扫过那个方向,他立刻像被火燎般弹开,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地板纹路或者窗外一片空茫的天。
早餐桌前,母亲刚放下装牛奶的玻璃杯,清响还在桌上震荡。宋黎已经拉开了他对面的椅子,木椅腿擦过地板。宋景洲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从自己坐着的椅子上弹起,动作突兀得吓了柳莉一跳。他端起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牛奶杯,眼神慌慌张张地在餐桌上方飘移,就是不敢看对面那道平静注视过来的视线。
“饱……饱了!我先收进去!”他声音急促,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端着杯子脚步匆匆地几乎是逃进了厨房。背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宋黎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那平静下蕴藏的审视像无形的网,勒得他几乎窒息。
肢体接触更是禁地。傍晚客厅里,电视正播着吵闹的综艺。宋黎无意间抬手去够遥控器,手肘在空中划过一道寻常的弧线。宋景洲却像是被无形的尖刺扎到皮肉,身体猛地向沙发扶手方向一缩!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滚到地毯上去。他自己也愣住了,一股滚烫的羞耻瞬间漫过头顶,脸颊火烧般刺痛。
“……挤到我了?”宋黎转头问他,语气很平淡,眼神却像探照灯,落在他骤然绯红发烫的脸上。
“没……有点热。”宋景洲几乎要把头埋进膝盖里,声音闷在布料里模糊不清。
他开始执着于一个无声的、只有他自己理解的程序:每次触碰过宋黎可能触碰过的物品——那个公用遥控器、客厅饮水机的按钮、甚至只是宋黎坐过的沙发扶手边缘——他都像沾染了什么致命的病菌,会立刻找个借口起身,溜进卫生间,反锁上门。水龙头被他拧到最大,冰冷的水流哗哗冲刷着双手。他低着头,用力搓洗着指缝,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指尖却依然残留着那种无谓的、“肮脏”感的灼烧。水流撞击瓷盆的声音巨大,淹没了门外客厅隐约的电视声,也似乎能短暂地将他冲刷干净。然而镜子里的那张脸苍白,眼底是睡眠不足的青黑和挥之不去的惶恐。他用湿漉漉的手撑着冰凉的台面,大口喘气,热气在镜面上凝成一小片模糊的白雾。他看着白雾中自己模糊扭曲的影子,心中一片刺骨的悲凉。
夜晚的“治疗性洗浴”时间无限延长。水汽氤氲着狭窄的空间,镜子模糊不清。他把自己更深地沉进浴缸,试图让热水灌满所有感官空隙,溺死那些在昏暗中疯狂滋长的幻影碎片:被水蒸气勾勒得更为清晰的哥哥下颌紧致的线条;灯光下泛着湿润光晕的、他喉结缓缓上下滑动的阴影;记忆中偶然瞥见的,他脱下湿透的T恤时一闪而过的、覆盖着薄薄肌肉的腰背曲线……那些碎片带着惊人的热度,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末梢,激起一阵阵无法言说的战栗。
水流声是唯一的背景音。他在氤氲水汽中蜷缩着,牙齿死死咬着自己的指关节。那幻影在迷蒙的雾气里晃动、扭曲、却又无比清晰。每一次心脏在胸膛里狂跳的律动,都像是对他最尖锐的嘲讽和最深重的罪证。
那声骤然划破深夜宁静的摔门巨响,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宋黎沉寂的心湖,激起的涟漪带着冰冷的、不解的刺痛,一圈圈扩散、沉淀。
起初,他困惑,甚至有点委屈。是那句突如其来的“生日快乐”说的不对?还是礼物拆得太草率?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在弟弟房门外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徒劳地徘徊。无数次,他走到那扇紧闭的、拒绝任何探询的门板前,抬起手,指关节距离冰凉平滑的门板只剩下毫厘的距离,却终究无法落下。空气中只有他自己无声的呼吸,和那道无形壁垒投射回来的冰冷死寂。最终,他只是对着那扇门板,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息,温热的,却消散无踪。他转身走开,脚步落在厚实的地毯上,无声无息,只留下身后一片更沉重的、凝固的空气。
然而日子推移,弟弟种种刻意的回避与闪躲,如同精心编织的荆棘网,每一次都精准地、带着尖刺地撞进宋黎的视线。那些强行移开的眼神里,不只是单纯的躲闪。宋黎锐利地捕捉到了那瞬间被点亮的、混合着惊悸、羞怯和某种难以言喻火焰的光芒,如同惊鸿一瞥,转瞬即逝,却被牢牢烙刻在心底。每一次仓皇的肢体避让,都像无声的叫嚣;每一次长久闭锁在卫生间的水流声,都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擂鼓敲在他的心上。
心底那片被惊醒的湖面,开始缓慢而深沉地翻腾起浑浊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的潜流。
那情绪像幽暗处的暗绿色苔藓,湿滑冰冷,在每一次宋景洲低着头、细白指尖掠过书本封面从他身边迅速溜走时,无声蔓延一寸。当母亲在厨房喊着“小黎,叫小洲出来喝汤”的声音传来,他起身走向弟弟房门的脚步,竟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沉重与……隐秘的期待。
终于,在那个暴雨初歇的夏夜,一切伪装和无措被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一道裂口。
宋黎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被湿气浸透的凉意。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晕只吝啬地照亮一小片区域。柳莉和宋德大概已经睡了,整个房子陷入一片安然的、模糊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雨水在窗外屋檐汇集、滴落的哒哒声。
他换上舒适的拖鞋,脚步声被厚地毯消解。经过弟弟那间紧闭的房门时,习惯性地放缓动作。然而就在这时,门内侧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撞击响动——像是什么沉重而柔软的东西碰到了门板内部。
紧接着,是门锁被“咔哒”一声极其小心地从内侧拧开的、细微而清晰的机簧弹跳声!在寂静的夜里,不亚于一声惊雷!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比以往任何一次探视都要宽!
光线从门内溢出来。宋景洲似乎正准备出来,大概是想去客厅倒杯水。他身上只穿着最简单单薄的白色棉质背心和宽松的居家短裤,细瘦的手臂和两条过分笔直、线条流畅的白皙长腿都裸露在昏昧的光线下。刚刚洗过澡,湿润的水汽还氤氲在他周身,皮肤像是刚剥开的瓷胎,在门缝泄露出的灯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细腻的微光。细密的水珠顺着他颈侧漂亮的线条滑下,一路蜿蜒过清晰分明的锁骨窝,在肩窝处短暂地蓄积成小小的水洼,又顺着光洁流畅的肩膀滑下,没入那薄薄背心的领口边缘……
他的黑发也是湿漉漉的,几绺不听话地贴在鬓角和额角,水珠沿着发梢往下滴落,有的挂在长长的、濡湿的睫毛上,随着他微微睁大、带着刚看清宋黎而瞬间慌乱起来的琥珀色眼睛轻微晃动,折射出一点点破碎的、脆弱的光亮。温热的、混合着清新皂液和他本身特有干净气息的暖湿气流,随着门缝敞开,温柔又强势地扑向宋黎的脸颊,裹住他的呼吸。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凝滞得如同沉重的琥珀。走廊光线昏暗,只有弟弟门缝里溢出的那一小片暖黄光晕勾勒着他此刻鲜活到惊心动魄的身形轮廓。
宋黎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像是被一只无形却滚烫的手狠狠攥了一把!胸腔骤然变得滚烫无比,血液轰的一声疯狂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猛地逆流坠入寒冰般的深渊!某种东西在他胸膛深处猛烈地、失去控制地横冲直撞!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铁钳死死钳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片烧灼的干痛。眼前那张沐浴后懵懂又惊惶、带着水汽蒸腾后的生动脸庞,在视觉神经上狠狠烙下印记,一股无法形容的洪流猛地撞开了他竭力构筑的堤坝!
不是弟弟!不是那个需要保护、需要引导、需要听他讲故事的幼小生灵!
那鲜活扑面而来、带着纯净又魅惑至极的、赤裸裸的生命力!像一道滚烫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所有认知的界限!
那是一种强烈的、陌生的、混合着巨大吸引力与更巨大恐惧的晕眩感!
宋黎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凝滞。瞳孔有瞬间的失焦,死死定在宋景洲的脸上、脖颈上滑落的水珠、衣领下那片被灯光和湿气晕染得异常诱人的锁骨阴影上……脚步钉在原地。理智如同一根被绷到极限的弦,发出即将断裂的哀鸣!一种本能的、危险的、想要攫取的冲动在血管深处疯狂叫嚣!
不行!
这两个字带着冰棱碎屑狠狠砸进脑海!瞬间冻结了所有汹涌的妄念!一股刻骨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住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大得甚至带着一丝狼狈!他的手臂挥动时,手肘撞到了旁边置物架上放着的玻璃烛台!“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刺耳无比!
他没有回头!不敢有哪怕零点一秒的停顿!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他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僵硬机器,径直走向几步开外自己那间紧闭的房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因为指尖无法控制的轻颤而变得格外艰涩滞重!他甚至清晰地听到身后门缝里,宋景洲那声短促到几乎破碎的、压抑的抽气声!像受惊的小兽!
房门终于在身后关上。反锁。冰冷的门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音。宋黎背脊重重抵在门上,冰凉的木料透过薄薄的T恤渗入皮肤,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房间里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他粗重的、如同破烂风箱般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刚才那是什么?!!!
恐惧的声音在他颅内嘶吼!
你想干什么?!宋黎!你看清楚那是谁!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后脑勺重重砸在门板上,沉闷的撞击带来短暂的晕眩,试图驱散眼前不断闪现的、那张带着水汽和惊惶的脸孔!
宋景洲!你的弟弟!你用尽全力保护了十年的小洲!
那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神经末梢,带来尖锐而清晰的痛感!
就在这冰冷绝望的自我谴责中,另一个声音,带着无法忽视的、可耻的灼热,微弱却顽强地浮了上来:
可是……
那手臂的线条,那锁骨在灯光和水汽下的阴影,那湿漉漉的眼睛里破碎的光…… 那被强行压下的悸动、灼热和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陌生吸引力如同潜伏的活火山岩浆,在强行筑起的冰川之下暗流涌动!滚烫,粘稠,带着摧毁一切的原始力量!原来心底那片惊鸿照影带来的不是幻影,而是某种连他自己都被蒙蔽的、早已悄然滋长、盘根错节的东西!
不!停下来!这念头会烧毁一切!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呼吸。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毁灭性的画面:
父母惊愕到极致、随即化为巨大风暴般的愤怒与失望的脸孔,像山一样压下来……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纯粹的惊惶变成彻底的冰冷、憎恶和毫不掩饰的生理性厌弃……
家……这个倾注了十年才勉强寻找到的、如同暖巢的地方,瞬间分崩离析,在道德的烈焰和世俗的巨大目光下被彻底焚烧成灰烬!
他被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万劫不复!
浴室的水龙头被拧开,开到最大。冰冷刺骨的水流汹涌地砸在头上、脸上、身上,顺着他绷紧的肌肉线条冲刷下来,形成一道冰冷的水帘。镜面被蒸腾的雾气迅速覆盖,映不出人影。牙齿在巨大的冰冷刺激下咯咯作响。他闭着眼,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击着每一寸皮肤,双手用力撑着光滑冰凉的瓷砖墙面,指节用力到发白,身体在水流的冲击下细微地抖索着。
冰冷的水流像无数根钢针,刺穿着皮肤,带来的不仅是冻僵的感觉,还有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惩罚。可是水流能带走皮肤表面的温度,却冲刷不掉皮肤底下血液奔流带来的灼热,更冲刷不掉胸腔里那团越演越烈的、被强行压制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无声呐喊的……渴望!
两种力量在身体里疯狂交战撕扯。冰与火在血肉经络间反复拉锯。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停止。宋黎抬手抹去镜面上的湿气。冰冷的镜面倒映出一张年轻、却刻满挣扎痕迹的脸孔。额发紧贴着皮肤,往下滴着冰冷的水珠。眼神深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烬,混杂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恐惧、更深的绝望,和在那冰层之下……某种破开坚冰、被强行打捞出来的、名为“觉醒”的灼痛烙印。
镜子里的那双眼睛,不再是少年纯粹的忧虑与愤怒。此刻那目光陌生极了,像一个在深渊边缘沉默地审视着自己罪孽与欲望的囚徒。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绷紧的颊线滑落,一滴,一滴,无声地砸在冰凉的洗手台白瓷表面。
他看着镜中那个湿透的自己,嘴角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上牵扯了一下,那弧度非但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在弥漫的水汽中,淬炼出一种沉默到窒息的悲凉与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