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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校园暴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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厕所的窗,积满经年的陈灰,早已蒙得辨不清天色,只勉力透进些混沌的、带着潮霉味的昏暗光线。空气凝滞,挥之不去的是消毒水刺鼻的余味混合着小便池的氨气,还有一种旧墙根底下渗出的、冰冷的水腥气。
哗啦——!
冲水阀被粗暴地拉响,那声音在狭小、贴着劣质白瓷砖的空间里撞出令人牙酸的回响,淹没了其他细微的动静。几双沾着湿泥的球鞋踩着带污渍的地面,把一个人影一步步推搡着,挤到了最里面那个被水管和墙夹成的死角落。那墙角的水磨石地面格外湿滑,泛着幽凉的腻光。
“妈的,跑得挺快啊,宋妹妹?下了课不是挺能溜的么?”
孙强挡在最前面,壮实的身板像堵墙,阴影几乎完全罩住了蜷在角落的宋景洲。他头发湿漉漉地耷拉着,鼻尖被一道刚结痂的血痕划破,薄薄的夏季校服衬衫领口皱巴巴地被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同样白皙却染上一小块乌青的锁骨。显然,在拖进厕所的过程中,已经有了些“亲密接触”。
宋景洲细瘦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凝着水珠的墙壁,嘴唇死死抿着,几乎成了一条惨白的直线。他低着头,细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压抑的抽气声。那琥珀色的眼珠被垂下的额发阴影遮住,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只能感到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惊慌和无措。
“耗子哥跟你说话没听见?耳朵聋了?”李威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碎玻璃刮着水泥地。他猛地抬起脚,照着宋景洲小腿外侧狠狠一踢!
骨头撞在墙角的铁质水管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宋景洲的身体瞬间剧烈地弓缩起来,像是被强电流击中。一声极其短促、濒死动物般的抽气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出,那张漂亮得过了份的脸因为猝不及防的剧痛而瞬间扭曲,失去了血色,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
“抬头!”陈浩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缓,却像浸在冰渣子里。他个子最高,抱着手臂站在稍后一点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带着棱角、隐隐透着不耐烦和野蛮的年轻面孔上,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冰冷而专注的……研究,如同看着一只在他掌心徒劳挣扎却又无处可逃的脆弱生物。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钉子,一根根钉入人的皮肤。
宋景洲蜷缩的身体僵了一下,剧烈地颤抖着。在几道嘲弄、好奇、冷漠的目光注视下,一丝绝望悄然蔓上眉梢,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动作缓慢的像是要把脖子拗断。
灯光幽暗。水珠从破损的水管断口滴答砸下,声音清晰得惊心。他的额发被冷汗和刚才的推搡弄得凌乱不堪,几缕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额角和颊边。锁骨处的乌青在昏暗里更像一块丑陋的墨渍。但他那双眼睛抬起来了。眼睑底下晕开一片刺目的红,像是濒临破碎的玛瑙碎片,死死锁在苍白的底色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此刻盛满了痛苦和近乎透明的恐惧,瞳孔剧烈地收缩着,直直撞上陈浩那毫无温度的注视。
水光已经盈满了整个眼眶,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汪绝望的深潭。里面清晰的倒映着陈浩那张毫无波澜、只有冷酷探究的脸,还有孙强等人脸上毫不掩饰的讥笑。一滴泪珠终于不堪重负,被过大的恐惧压得滚落下来,沿着那漂亮的、此刻却剧烈抽搐着的脸颊线条一路滑落,滚过下颚,滴在他紧攥着衣角、骨节青白的手背上。
冰冷。
陈浩盯着那滴迅速消失在褶皱布料里的水渍,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又像是灯芯跳动时一闪而过的焰影,快得捕捉不到。接着,他面无表情地偏过头,朝着肮脏的污水槽抬了抬下巴。
宋景洲怀里的语文课本被粗暴地一把抽走。那是本半新不旧的书,封面上印着古意盎然的山水画——原本该如此的。
“哗啦”一声,书本被远远抛进那油腻污秽的搪瓷水槽里。槽壁上还残留着不知多少天没被冲刷干净的、浑浊的水垢。泛黄的课本纸页瞬间被底下浑浊的积水浸透了一大半,那雅致的山水封面被肮脏的水流卷裹着,扭曲了画面,污黑的痕迹如病毒般迅速蔓延开来。
“哭个屁!”孙强啐了一口,抬脚就去踢宋景洲的小腿,“娘们唧唧,看着就烦!”
宋景洲的身体在粗暴的踢踹下颤抖得更厉害,像秋风里一片被风鞭笞的叶。他低着头,眼神死死定在那本浸泡在污水中、渐渐沉沦的书上,指尖嵌进掌心的肉里,抠出深深的月牙状白痕。污槽的脏水淹没了课本的封皮,墨汁般的黑晕开,吞噬掉了那峰峦的一角。他像是被那肮脏的水吸去了魂魄。
“啧,跟这种人待久了都沾一身晦气。”李威夸张地挥了挥手鼻子前的空气,好像真的闻到了什么恶心味道,“走走走,耗子哥,眼不见心不烦!”
一群人像是完成了一场无聊任务的打扫工,推搡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哄笑,转身离开。粗粝的笑声和混乱的脚步声撞在瓷砖上,一路延伸出去,渐渐消失。
厕所深处最后一点声响消失了。只剩下水管顽固的滴答,水珠落在污槽里浑浊液面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和角落里那过于压抑的、带着细微水声的抽气。
宋景洲瘫靠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垮塌的石膏塑像。腿上的剧痛绵延不绝地鼓动,喉间腥甜翻涌。脸颊上被泪水划过的地方似乎因沾了墙面的潮湿污渍而刺痒发热,留下几道极淡的、污浊的印子。他费力地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伸手,动作极其缓慢,指尖都在微微发颤,摸索着捞起了槽里那本几乎湿透、彻底变了形、散发着霉烂水垢臭气的语文书。
书页粘腻而沉重,滴着肮脏的水。
他将污糟的书抵在同样污浊的胸口校服上,紧咬着几乎无血色的下唇,用力试图站起来。小腿撞伤的地方骨头尖锐地抽痛了一下,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身体摇晃着再次撞回冰冷的墙壁,脊背骨头重重磕在凸起的瓷砖棱角上,又是一阵眼冒金星的钝痛。额角的冷汗混着头顶不断渗下的水珠,冰凉地滑入鬓角。
下午第一节是数学课。宋景洲拖着那条似乎越发显得沉重僵硬的腿,几乎是瘸着挪回教室的。动作很轻微,但每一个移动都牵扯着肌肉的疼痛,他尽力想走得自然些,身体却微微向一侧倾斜。裤管蹭到了污槽边缘的油污,留下了一片不大显眼但颜色沉暗的湿痕。
他坐下时,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一点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嘶气声,尽管在铃响后教室的噪音余烬里显得微不足道。
但还是有几道目光飞快地在宋景洲身上黏了一下,又迅速移开,如同看到什么不洁的东西。那本从水槽捞起、已基本无法再用、散发着若有似无异味,封面粘着一块暗褐色脏污的语文书被塞进抽屉最深处,露出一个湿痕斑驳的书脊。
宋景洲低下头,盯着摊开的数学课本。公式一行行铺陈开去,本该熟悉,此刻却像密密麻麻扭动的灰色蚂蚁。额发低垂,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绷得死紧的、苍白的下颌轮廓。脊背依然挺得很直,那是一种筋疲力尽却不敢松懈的僵硬。
“耗子,厕所里教训了那小白脸一顿?痛快!”李威把椅子拖得嘎吱作响,凑近后排的陈浩,脸上是心照不宣的兴奋。
陈浩没搭理他,两条腿懒散地交叠着架在前桌空着的椅子横梁上,正漫不经心地用一支笔头戳着数学练习册的封面,戳出一个个难以察觉的小凹坑。他那双眼睛冷淡地瞟过前排宋景洲那过分挺直却微微发颤的背影,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丝极其短促、意义不明的气流,算是听到了。
“就是欠收拾!”孙强从鼻孔里哼哼,“谁叫他装模作样惹耗子哥不快!活该!” 他们毫不避讳,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足够前排那个蜷缩的身影清晰入耳。
宋景洲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收紧,校服布料在他掌心皱成一团。他能感到那几道或鄙夷、或嘲讽、或纯粹看好戏的目光落在他的后颈上,如同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舐,灼烧着皮肤,留下黏腻而恶寒的触感。
教室里的气压沉沉的,像一口快烧干的锅。大部分人都低眉顺眼地盯着自己的课本桌面,耳朵却似乎都竖得老高,捕捉着空气里那细微的、只有圈内人懂的低语和嗤笑。前排几个女生紧张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又飞快垂下去。一个平时和宋景洲交作业时偶尔会对他腼腆微笑一下的短发女生,此刻更是把头埋得几乎要低到桌面下去,手指神经质地卷着练习簿的页脚,撕开一个小豁口。
教室门被“咣当”一声用力推开,数学老师端着半杯浓茶的保温杯大步走了进来,带着一阵冷风。她花白的头发依旧有些凌乱,老花镜片后的目光习惯性地不耐烦地扫视一圈,正要讲题,视线却被地上靠近后排角落的一小片湿漉漉水痕和宋景洲裤腿上的明显污迹吸引。
“宋景洲!”数学老师尖利的声音猛地提高,瞬间压下了教室里所有的嗡嗡低语,“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怎么弄的这是?”她放下保温杯,布满细纹的手指用力地点着,“上我的课你就这副模样?干干净净不好好穿衣服,到处搞得脏兮兮!还有没有点规矩了?像不像个学生样子?”
所有目光,无论原本落在何处,此刻都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角落。那些目光里的涵义变得更加复杂难辨。有的带着解气的讥讽,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或是一种微妙的“看,又犯事了”的惯性审视。
宋景洲的身体猛地一震,指尖死死抠住桌沿。他依旧垂着头,露出的那截脖颈显出异样的僵硬。他盯着自己裤腿上那块肮脏的湿痕,那片丑陋的污渍像是在他视线里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嘲笑。嘴唇蠕动着,似乎在拼命吞咽着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含混的:“不小心……”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像一粒灰尘沉入深潭。
他甚至不敢去看老师的脸。那眼神里的厌烦和直白的嫌弃,比角落里的黑暗和拳脚更刺骨。
“不小心?”数学老师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权威被挑衅的尖锐,那语气更像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上厕所也能搞得这么‘不小心’?多大的人了!还不快点弄干净坐好!真是拖后腿!自己行为不端,还影响全班同学学习!你们其他人也都看看,引以为戒!一天到晚的不知道安分点,就想着惹事生非!同学之间有点小摩擦小口角正常,非得闹得这么难看?都高中生了!懂不懂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么闹能闹出什么名堂?最后耽误的不还是我的教学进度?谁负责?都给我把心思放回书本上!”
她尖锐的训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劈头盖脸地扎下来。陈浩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把架在前座的脚放下来,手指百无聊赖地弹了弹数学书的页角,发出啪啪的轻响。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弯得更深了些。周围的低语和看客的眼神无声地发酵着某种粘稠的“共识”:看吧,连老师都觉得是他自找的。
“行了行了!”数学老师烦躁地挥挥手,仿佛要驱赶什么惹人厌的蚊蝇,“别看了!都坐好!上课!”她的粉笔在黑板上重重一点,划出一道刺耳的高音,“这种小破事也值得耽误时间?都给我听讲!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宋景洲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垂头的姿势,脊骨如同一段被冰封的枯枝。那本被污损得不成样子的语文书就塞在他桌肚的最暗处,无声地渗出冰冷的寒意。他放在腿上的手,骨节用力得青白,指甲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桌肚的边缘,冰冷坚硬的木头棱角顶着他手臂内侧薄薄的皮肤,那点尖锐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能确认自己存在的证据。数学老师尖锐的嗓音、黑板上粉笔干燥的刮擦声、陈浩那边细微的桌椅响动,以及无处不在的、带着窥探和评判意味的视线,全都变成隔着一层厚厚扭曲玻璃的喧嚷。
他像一个漂浮在污糟冰河上的浮木。
窗外天色晦暗不明。浓重的灰云死死压着远处高楼的轮廓线,吞噬掉最后几丝残阳的光晕。沉闷的空气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坠在每个人的肩头,黏腻滞涩。那种无形的压抑,远比一场倾盆大雨来得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