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拯救了我》范砚书

3、脸

　　宋景洲长着一张被上帝特别优待的脸。
　　男生们悄悄封他年级级草那天，他正弯腰替体育委员捡滚远的篮球。
　　班长陈浩一脚踹翻他的课桌：“娘炮东西，看你那张脸就来气！”
　　后来我才明白，撕碎那份温柔，是少年们对“不公”宣泄的出口。
　　宋景洲有张过分精致招人的脸。皮肤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细看能瞧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一双眼睛占了那张小脸上好大一块地方，睫毛密得像雏鸟的绒毛，眼神永远带着点微微的慌，像是初生的小鹿闯进了人类的花园，茫然又紧张地打量着这个过于喧嚣的世界。他的眼珠子颜色很淡，是干净的琥珀色，看人的时候，总像笼着一层润润的水汽。
　　大概正是这副过分纤细温软的劲儿，悄然撩动了一些人心里隐秘的刺。尤其当他像只轻捷的雀鸟般穿过走廊，或是微微歪头，试图跟上物理老师那仿佛在天际划过的复杂公式时，周围男生们的哄笑声里，那点黏腻的嘲弄便愈发明晰起来。背地里，有些人嗤笑着起出“班花”、“宋妹妹”这类轻佻的代号，含着嚼烂的甘蔗渣，随口一吐。一种混合着妒忌、躁动和想将其沾染弄脏的恶意，无声地在教室闷热的空气里发酵。
　　班里的核心是班长陈浩。个子高，骨头架子也粗硬，脸上常带着一股不耐烦的蛮横。他身边自然聚拢了一圈人，体育委员孙强、大嗓门的李威，都是他的臂膀。
　　事情爆发的契机来得琐碎又迅猛。
　　那天上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刚结束，体育委员孙强抱着篮球风风火火往器材室跑。篮球不太听使唤，“咚”地一声从他手上弹脱了，滴溜溜就朝着楼道拐角急速滚远。孙强骂了一声，懒得追，径自走了。刚走出队列的宋景洲恰好在拐角口，见状想也没想，下意识就朝着篮球滚走的方向小跑几步追了过去，蹲下身一把将沾了灰的篮球捞在手里。
　　他小跑了几步追上孙强。“孙强，”宋景洲的声音带着点运动后的轻喘，他把那颗沾了些尘土皮的篮球往前递了递，“给。”脸上带着点腼腆、有点完成任务似的轻松。
　　阳光斜着从走廊尽头的高窗漏下来，正好打在他侧脸上。额发微微被汗濡湿了，粘在他白净的额角，汗水沿着流畅的下颌线滑落一滴。他那副样子，干净得有点刺眼。
　　孙强愣了一下，嘴里叼着的冰棍儿化了些糖水淌到指缝里才反应过来，有些粗鲁地一把抓过球，眼神却像被烫着了似的往宋景洲脸上溜了一圈，脸上没什么表情，含含糊糊嘟囔了一句：“嘁，多事。”
　　几个跟在陈浩后头晃荡的男生恰巧看到了这一幕。李威的嘴角用力往下一撇，猛地撞了旁边的男生一下，声音故意抬得有点高：“嘿，瞅瞅咱们‘班花’，心多细啊！连强哥的球都伺候得明明白白的！”拖长的调子像生了锈的刀子。
　　另一阵不怀好意的低笑立刻围了上去。宋景洲的身体细微地绷了一下，头微微低下，快步朝自己座位走去，细长的手指无措地蜷缩着。
　　陈浩走在最前头，一直没吭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刚才阳光下宋景洲递球时那张近乎完美的面孔和下意识流露的善意，像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那点属于青春期少年模糊难辨的躁郁深处。一种说不清是嫉妒、是被某种“弱者”映照出的恼怒、还是纯粹想彻底碾碎这格格不入的“美好”的冲动，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盯着宋景洲已经回到座位、正低头翻找书本的单薄背影，目光像淬了冰渣。
　　下节课的预备铃刺耳地炸响时，教室里的喧嚣被压下去一些。陈浩霍地站起身，椅子脚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刮擦声。他一言不发地穿过几排桌椅，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嘈杂的教室迅速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径直走到宋景洲桌前。
　　宋景洲正把一本厚厚的精装《宋词鉴赏》往书包里塞，一半书脊还悬在外面。陈浩的嘴角极其突兀地往一边狠狠一扯，泄出一声短促而鄙夷的冷笑。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抬脚，军绿色的硬底球鞋带着股蛮劲，“哐当”一声巨响，狠狠踹在宋景洲桌子的铁质支撑腿上！
　　巨大的力量像铁锤砸下。整张课桌应声剧烈摇晃、倾斜，桌上的文具书本瞬间失去平衡，哗啦啦如雪崩般倾泻滚落在地。
　　铅笔盒摔得最远，金属盒身弹开，里面的铅笔、尺子、橡皮天女散花般崩散得满地狼藉。一支削得极尖细的绘图铅笔清脆地断成两截，笔尖上的黑芯碎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宋景洲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细瘦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抽打的叶子。他呆呆地看着一地狼藉，薄薄的眼睑迅速泛起一层红晕，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攥着校服的下摆，指关节用力得发白。他琥珀色的眼珠蒙上了一层更厚重的水光，茫然无措地转向陈浩，嘴唇细微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教室里落针可闻，只有课本纸张滑落的细微摩擦声。
　　陈浩嗤笑一声，声音又冷又硬，带着一种蛮横的宣告，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娘炮东西，看你那张脸就来气！” 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宋景洲的鼻尖，唾沫星子都溅到了对方额发上。
　　孙强和李威几个迅速围了上来，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有的甚至嘴角挂起一丝看戏的笑意。宋景洲被圈在当中，周围都是比他高大的身体，投下的阴影沉沉地罩住他。
　　“就是，天天摆出那副样子给谁看？恶心！”孙强抱着手臂，冷着脸帮腔，那眼神活像在看粘在鞋底的口香糖。
　　李威更直接，带着烟味和劣质冰棍的甜腻气息喷在宋景洲耳边：“装可怜呢！耗子，你看得下去？让他见识见识呗？”
　　“对！给脸不要脸！”人群中不知是谁恶狠狠地加了一句。
　　陈浩脸上最后那点迟疑像退潮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凶狠的玩味。他矮身，劈手就捞起地上那本崭新的、封面印着雅致山水的《宋词鉴赏》。宋景洲的手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伸出去护住——那是他省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然而手指还没碰到书角，陈浩那双骨节粗硬的手已经抓住了书本封面和封底。
　　哗啦！
　　极其响亮、极其刺耳的撕裂声穿透了整个教室凝滞的空气。
　　崭新的封面像一片薄脆的饼干，被硬生生从书脊上撕扯下来！纸页随之如残破的蝶翼般簌簌掉落、散开。
　　这声音如同一个开关被摁下。
　　围观的十几道眼光瞬间灼热起来，烧得人皮肤发烫。哄笑声、拍桌子声、还有尖锐的口哨声此起彼伏地炸开，迅速吞噬了那撕裂的残响，变成一片带着攻击性的、扭曲的鼓噪。
　　“撕得好！”
　　“哈哈，让他再装！”
　　“快撕！撕碎它！”
　　无数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兴奋、附和、或是被群体裹挟的放纵，一起聚焦在那个被围困的角落。教室后方几个女生紧紧咬着唇，低下头，用力盯着自己的桌面，手指扣着桌板的边缘微微发颤。
　　宋景洲伸出去护书的那只手停在半空，无力地微颤着。他垂着头，能看到他细瘦的颈背绷得极紧，背部的骨头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清晰地勾勒出嶙峋脆弱的轮廓。碎裂的纸片飘落到他脚边，停在他的白色帆布鞋边上，如同一种不堪的标记。他慢慢地把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放下来，垂在身侧，手指用力地蜷进掌心，把那股剧烈的颤抖死死压住。
　　陈浩撕得似乎上了瘾，将那本已经毁坏的书彻底揉烂，狠狠掼在宋景洲脚边，如同扔掉最肮脏的垃圾，转身推开挡路的人，走回座位，懒洋洋地靠下，脸上浮起一种大获全胜后的满足和松弛。
　　上课铃刺耳地嘶叫起来。数学老师顶着一头花白的乱发急匆匆夹着三角板冲进教室：“吵什么！吵什么！”她浑浊的老花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地上刺眼的狼藉，又扫过一群各自归位、表情迅速恢复“如常”的学生，最后目光落在还在默默弯腰、一点点艰难地收拾地上那些课本碎片的宋景洲身上。
　　老师皱着稀疏的花白眉毛，语气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不耐烦，敲打着讲台：“宋景洲！还磨蹭什么？赶紧收拾好坐好！一天天的，乱七八糟！自己不收拾好东西，影响全班上课！”她的声音提高了些，“还有你们，多大点事，叽叽喳喳，像什么样子！同学间要友爱，有点小摩擦很正常，别斤斤计较，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懂吗？别耽误我讲课！”
　　老师絮絮叨叨的训诫像一阵裹着砂砾的风。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她粉笔划过黑板时发出的干涩嘶嘶声。陈浩斜倚在座位上，手指轻轻转着一支中性笔，嘴角那点漫不经心的笑纹还没彻底散开，带着事后的慵懒。周围几个男生眼神交换着，心照不宣，如同无声的粘稠蛛网。
　　宋景洲坐在座位上，身体挺得异常僵硬，像一尊强行塑直的石膏像。他的脊梁骨顶着椅背，清晰地勾勒出一道倔强的直线。桌肚下，那条本子上被撕下的封面褶皱不堪，无声地压在他微凉的手心下方，残破的断口硌着掌心的纹路。他垂着眼睑，看着摊开的数学课本，眼神却空茫，没落在任何一个公式上，长长的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不住地细微翕动。
　　桌面正中央摊开的崭新的数学练习簿一角，躺着一截断掉的绘图铅笔芯。极细的黑色线条在他空白的本子上，刻下了一条无法抹去的、突兀的、尖利的划痕。
　　整个空间里灌满了声音——粉笔的沙沙，老师的喋喋，背后几个女生极力压低后仍模糊不清的耳语——但又空洞得像刚爆炸过后的绝对寂静。他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细密的针，从他后颈、耳根轻飘飘地扫过，带着赤裸裸的审视、好奇，甚至一点点幸灾乐祸的粘稠怜悯。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温度，灼烧着暴露在外的皮肤。
　　一种冰冷的孤独感沉沉地落下来，死死勒住了他的胸腔。他像一粒忽然被抛入真空的灰尘，失重，无声，四周喧嚣着经过的空气震动着别人的耳膜，对他而言却只留下一片轰响又死寂的空白。心脏在空腔里沉闷而缓慢地挣扎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挤压出更多的寒意和……茫然。
　　为什么？
　　因为这张……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