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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家与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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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开始前的最后几天,空气里始终浮动着一种粘稠的、挥之不去的不安。这种不安牢牢附着在宋黎身上,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裹住呼吸。他无法言说具体的根由。是柳姨递给他装在崭新盒子里、尺码正好却沉重得硌脚的校服和小羊皮书包时,手指触碰带来的微电流刺痛?是宋德偶尔越过餐桌,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深处,那难以辨析的、与审视孤儿院材料时相似的平静?或者,仅仅是书房紧闭的门后,传出柳姨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急迫或商议意味的零碎音节?
宋黎低着头,看着自己新买的帆布鞋尖在光洁如镜的木地板上无意识地画着圆圈。手里抓着的已经不是那个左耳朵鼓鼓的小熊。自那晚之后,这只叫“小洲”的熊,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在属于他的床头柜上坐着,忠实地守着那一方小小的温暖光亮,用纽扣眼睛安静地注视着。真正的宋景洲正窝在不远处的沙发一角,聚精会神地拆着一套新乐高的包装,塑料窸窣声是这片安静里唯一的节奏,偶尔夹杂着他心满意足吸溜果冻的咂嘴声。他小小的世界,新乐高和哥哥的到来仿佛已经是完美的句号,阳光倾泻,毫无阴影。
柳姨终于从书房里出来了,脚步有些急。她脸上努力撑着一如既往的温煦笑意,像给冬日花朵蒙上薄纱般的小心翼翼。“小黎,”她停在他面前,声音轻柔地几乎要化掉,“过来一下,爸爸有事情跟你商量。” 那“爸爸”两个字,被她刻意地加重了一点点,像在确认某个重要的节点。同时,她的目光迅速越过宋黎的头顶,投向沙发上的小洲,带着一种迅捷的安抚,“小洲,乖乖在这儿继续搭哦,妈妈和哥哥马上回来。”
宋黎的帆布鞋尖在地板上定住了。一股冰冷的、预知般的凉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沿着脊骨迅速往上爬升,冻结了他想要抬起的脚跟。他几乎是被柳姨温软却不容置疑的手臂,轻轻环揽着肩膀,半推半引地带离了那片暖色灯光和塑料玩具堆砌的安稳角落,走向了那扇紧紧关闭的书房门。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书房里弥漫着旧书页和陈年木头家具混合的、略有些沉闷的气息。巨大的深色书桌后面,宋德坐在高背皮椅里,桌面上摊开着几份文件夹和一些宋黎看不懂的表格文件。男人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那份惯常的疏朗锐利似乎被刻意收敛了一些,换成一种更公事化的严谨沉稳,等着他们走近。窗外的光线只能照亮他挺括衬衫肩线的边缘,他大部分身躯都沉在办公桌投下的沉郁阴影里。
柳莉在宋黎背上推了一下,力量轻柔却坚定地迫使他站在了那张宽大的书桌对面,让她能够俯下身,将一只手温柔地搭在他的肩膀。她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奇异的抚慰力量。她的声音在宋黎耳边响起,刻意放得和缓,像在讲述一个理应如此的故事:
“小黎,”她开始了,视线在丈夫和儿子之间温柔地流转了一下,仿佛在确定某种联结,“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下周一,”她的语气顿了顿,像是在强调一个重要的时间符号,“你和弟弟一起去报到。你的新学校,是市第一小学,就在弟弟以后要上的那个学前班旁边。” 她弯下腰,轻轻捏了一下宋黎紧绷的手指,“是很好的学校哦,会有很多新朋友的。”
新朋友。那些词像光滑的鹅卵石滚落,没有在宋黎心里留下任何期待的水花。他的目光低垂,落在书桌深色油漆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而局促的侧影。
柳莉的声音并没有停止。她靠得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宋黎的耳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能嗅到的郑重:
“所以啊,小黎,”她的语气里融进更多的、不易察觉的期盼,“以后呢,”她停顿了一瞬,似乎在为接下来的话积聚能量,“在家里,就该改口了。”
书房的空气刹那间凝固了。宋黎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心脏却在胸腔里猛地一沉,像块冰凉的石头,急速向下坠落。有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瞬间抽干了四肢刚刚从柳莉那里汲取到的暖意。
柳莉温热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的肩膀上下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落进这片死寂的空气:
“要叫‘爸’,叫‘妈’了。”
“爸”。
“妈”。
这两个字眼在宋黎脑中尖锐地炸开。不是陌生的音调。孤儿院里有孩子这样称呼过前来挑选的夫妇。可它们落在自己身上,就像两枚滚烫的铅块,带着强迫烙印的温度和难以承受的重,凶狠地砸向了他竭力构建起的、沉默而安全的堤岸。喉头发紧,声带像是生了锈的铰链,扭曲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十年在孤儿院高墙内生根的冷漠屏障,在这一刻发出了细微而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爸?”一个试探的、带着奶气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却极突兀地响了起来。
三个人同时看去。
书房的门根本没关严。一道小小的缝隙悄然开着,露出一片被灯光切割出的暖橘色睡衣布料,还有一只眨巴着、盛满好奇和一点懵懂勇气的黑眼睛。宋景洲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门边,踮着小脚丫,努力让自己的视线越过门框。他显然没完全听懂大人冗长的句子里关于“改口”、“手续”这些词背后的重量,但“爸”这个字他捕捉到了——他一直就是这样称呼的。
小洲歪着头,努力消化着眼前这陌生却莫名的紧绷氛围。他不喜欢这种紧绷。于是他努力地挺了挺胸脯,像是要帮忙打破它。他向前迈了一步,小短腿跨过门槛,溜到了宋黎身边,自然而然地攥住了哥哥垂在一侧僵硬的手指,带着他惯有的、试图把一切陌生拉进自己熟悉理解圈的思维。
“哥哥,”他昂起小脸,看着宋黎在顶灯下显得异常苍白的下颔线,眼神里满是纯真的鼓励和一点点小小的焦急,语气是那种孩子气的理所当然,“叫‘爸爸’嘛!” 他甚至主动示范般伸出另一只胖乎乎的手指,指向书桌后那片深沉的阴影,“就是爸爸呀!”声音清脆,像颗小石头砸进冰面。
柳莉显然没料到小儿子会这样闯进来“帮忙”,瞬间有些失措,连忙去拉他:“小洲,哥哥在跟爸爸妈妈说事情……”
“就是啊!”宋景洲却有些不服气,执拗地揪着宋黎的衣角往下扯了扯,像是要把他拉回“正确”的位置,“哥哥要叫‘妈妈’!”他非常确定地重复,转向宋黎,表情认真又困惑,“妈妈就是莉妈妈!妈妈做饭好吃的!”他试图用自己的逻辑拼凑起这呼之欲出的完整图案。
孩子的天真,像一把没有鞘的钝刀,在紧张到极点的空气里划拉着,带来的是更加尖锐难言的刺痛。宋黎只觉得被小洲抓着的手指烫得钻心,那热流顺着胳膊灼烧上来,几乎要将他的呼吸都点着。额角有细微的汗水被蒸发带来的冰凉。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山、端坐于阴影中的宋德动了。
男人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离开了椅背沉重的支撑,手肘搁在了宽大的书桌上。那份压得人透不过气的距离感奇异地缩短了寸许。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竟极其轻微地、有些生硬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短促到如同刀光一闪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他没有看小洲,目光像两道拥有实质重量的探照光束,稳稳地、落在仍僵立在原地、嘴唇抿得快要失去血色的宋黎脸上。
“不急。”宋德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把被砂纸粗粝打磨过的嗓子,沙哑,低沉。但这两个字却吐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像定海神桩,暂时锚定了这片几乎要被孩子天真和成人焦虑掀翻的水域。他的视线掠过宋黎绷紧的下巴和苍白紧抿的唇,短暂地停留在小洲因不解而微微撅起的嘴巴上,又转回柳莉隐含焦急和忧虑的脸上。
“孩子需要一个过程。”宋德的话依然简练,像经过精炼的矿渣,没有多余修饰,“不是今天,也未必是明天。”他那双藏在眉骨阴影后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极其短暂的锐光一闪而逝,随即沉淀为更深的墨色,“小洲,别催哥哥。哥哥…自己会准备好的。”
这最后一句话不是解释,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宣告。宣告对这份强行施加的、名为亲情契约最核心称谓的暂时“宽限”。柳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在对上丈夫眼神里的那种沉笃时,话咽了回去,只是搭在宋黎肩上的手又无意识地收紧了半分,像是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更深的期盼。
只有小洲还无法理解这复杂氛围下的所有暗涌。他有些不甘心地摇了摇宋黎的手臂:“哥哥准备……”他咕哝着,小脸上还满是对这个“准备”概念的茫然。但他看到了爸爸脸上的那丝不容置喙的平静,最终只能扁了扁嘴,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但他攥着宋黎的手指,却一点也没有松开。小手温热有力,固执地传递着一个无声的认定:哥哥就在这里,就是我的哥哥。
宋黎微微侧过脸。视线最终没有再抬起迎向书桌后的那片沉重阴影,也没有去看柳姨那盈满复杂焦虑又不得不妥协的目光。他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灰蝶似的阴影,遮住了里面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冰冷抵抗和那份正在碎裂崩塌的壁垒发出的、无声的呻吟。他只感到小洲攥着他的那只手,暖得如同一个小火炉,在初春依然料峭的空气里,那温度沿着脉络蜿蜒攀升,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执拗而强大的生命力,试图钻进他心口最冷的缝隙中去。
窗外一只过境的晚归鸟雀拍打着翅膀掠过,凄惶的啼鸣撕破了窗外的宁静。
崭新的星期一,像一个巨大而陌生的齿轮,在晨光微曦中沉重地转动起来。空气里还弥漫着夜晚残留的凉意和庭院花草吸饱水分后的湿漉漉气息。
站在光洁敞亮、窗明几净的市第一小学招生办公室门口时,宋黎还是控制不住地、又一次揪紧了自己白色校服衬衫的衣角。布料新得有些僵挺,熨帖的线条似乎也在无声地强调着它与旧世界的格格不入。门口进出都是牵着孩子、衣着体面、神情热切或精明的家长。他们身上的香水味、文件袋的皮革气息、孩子新书包上附着的塑料薄膜气味,混杂着某种目标清晰、直奔前程的紧张期待感,构成一片令人微眩的空气漩涡。宋黎觉得连呼吸都有些费力。眼前晃动的是一双双被擦得锃亮反光、几乎能照出他僵硬身影的崭新皮鞋鞋尖。
柳莉一身考究的裙装,手里攥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厚厚一摞为宋黎转学而奔波备齐的材料证明——孤儿院的成长记录、宋家的收养手续复印件、范家出具的资产担保证明、学区房落户证明……仿佛只有足够厚重的纸张才能垒砌起通往新学府的门阶。此刻她正微微倾身,对一位坐在电脑后、头发烫成一丝不苟小卷的中年女教师说话,声音温和却利落。对方推了推眼镜,接过柳莉递过去的几张表格,目光偶尔越过镜片,落到宋黎身上时,审视意味一闪而逝。
这地方太干净,也太空旷了。连走路时鞋底摩擦地面的轻微声响都被放大成清晰的回音。宋黎的脚尖无意识地蹭着门口那片光滑得可以当镜子的乳白色水磨石地面,几乎能看到自己那张被紧张绷紧的脸的倒影。
他本该像一块被投进暗流里的石头,沉默地、沉甸甸地等着被湍急的流程最终裹挟进去。
然而宋景洲的存在,总是意外地打破一切预设的剧本。
此刻的小洲,彻底成了一个人形自走小陀螺。他穿着崭新的藏青色背带短裤,里面是干干净净的白衬衣和小领结,头发也被柳莉用湿梳子强行梳服帖,但这点体面根本掩盖不住他周身即将溢出来的、对哥哥踏入“大人学校”的兴奋与强烈好奇。小家伙整个人几乎要黏在宋黎腿上,不停地、像只兴奋的小鸟一样叽叽咕咕:
“哥哥快看!那个教室好大好亮!”他小手用力拽着宋黎的手指,指向走廊尽头一排落地玻璃窗映出阳光的明亮房间。
“地上会发光诶!”他惊叹地看着锃亮的地板,似乎想蹲下去用指头戳一戳。
“门口有小树!是不是哥哥以后要在树下面玩?”
他新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这个属于“大孩子”的领地,每一处细节都因哥哥的即将入驻而蒙上了一层神秘诱人的光晕。他扭动着小小的身体,努力想挣脱柳莉方才紧紧牵住他的手,试图向走廊更深处探索,那扇被保安把守的、通往高年级教学区的门扉在远处闪着黄铜的微光。那里似乎藏着他想象中哥哥即将奔赴的奇妙王国。
“小洲!”柳莉压低了声音,带着无奈的威严及时地把差点溜号的小炮弹拉住,手指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提醒,“安静!妈妈在忙。” 她的目光焦急地投向还在和教师低声核对信息的女教师。
小洲被强行拽回,不满地撅起嘴,但那份新奇和急于分享的冲动并没有熄灭。他像只围着哥哥腿打转的小动物,蹭到宋黎身侧,仰起脸看着哥哥那张在日光灯管下显得愈发紧绷、没什么血色的脸。哥哥的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好像根本没看学校。
一股强烈的、孩子气的忧虑攫住了小洲——哥哥是不是不喜欢这里?哥哥是不是害怕?
他小小的眉头蹙了起来,像在思考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忽然,他像是找到了解决之道,眼睛倏地亮了。在柳莉忙着从教师手里接过另一张需要签名的表格、无暇顾及的瞬间,小洲以惊人的敏捷拽着宋黎校服的衣摆,把他往旁边拉了一小步,脱离了大人们的视线焦点。
小洲踮起脚尖,努力把自己的高度提升,同时用力扒拉宋黎垂在身侧攥得很紧的手指。
宋黎僵硬地低下头。
男孩温热的气息再一次拂过耳畔,带着一股奶香和糖苹果的甜味儿。小手固执地扒开宋黎紧攥着的手指,然后变魔术似的,飞快地将一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体温的东西塞进了他冰冷的手心。
毛茸茸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宋黎的手指。
低头看去,是“小洲”。那只左耳朵略鼓、绒毛温顺的、饱经沧桑的浅褐色小熊。一双纽扣眼睛在明亮的灯光下,依旧那么圆亮而安静。
宋景洲把嘴凑到他耳边,用一种秘密接头般的神秘气声,又急又快,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使命感:
“哥哥不怕!”
“小洲在这儿呢!”
“小洲……”他把小手郑重其事地按在那只被塞进宋黎手掌的小熊身上,用力压了压,像是在进行一次神圣的交割,“……在哥哥口袋里!”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大事,长长松了口气,小脸上露出大功告成的、笃定又狡黠的笑容。那笑容明亮耀眼,像颗初升的小太阳,瞬间将这陌生大厅里所有的冷硬规整都融化了一点边角。他甚至伸出小指头,指了指宋黎崭新的校裤口袋位置,示意藏好。
办公室里的风在光洁的地面上打着旋儿掠过,宋黎手心攥着那只带着另一个“小洲”体温的小熊,毛茸茸的触感真实地挤压着冰冷的掌心皮肤。那细微的、熟悉的痒意又回来了,从掌心一路蔓延,带着奇异的暖流和他无法理解的热切牵绊,一点点渗进了冰冷僵硬的躯壳。
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广阔校园深处的黄铜大门依旧在远处泛着沉默冷硬的光,新皮鞋们踩踏地板的回响依旧敲打耳鼓。他摊开的另一只手掌心里,却无端地多了一块小小的、柔软的、能烫穿坚冰的岛屿。
“……嗯。” 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宋黎紧抿的唇缝里逸出。很低,却不再完全是冰封的空洞。
口袋里的那块小岛屿,和他身边这个把他当作整个宇宙中心的无忧身影,在这个崭新的、充满未知规则的门槛上,构成了某种奇特的坐标。他不确定那坐标通向何方,但那个沉甸甸的、带着小熊体温的小小存在,像一枚无声的镇魂石,压在名为“宋黎”的命脉上。
办公室里的喧嚣依旧,柳莉的声音还在清晰地与老师交流着信息。宋黎默默地把手插进新校裤的口袋。口袋材质平滑崭新,小熊柔软的绒毛贴着他的大腿外侧皮肤,是这片寒冰世界里唯一触手可及的、温热的源点。
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向那扇挂着“招生注册”牌子的门。门半开着,里面是成堆的文件、闪动的电脑屏幕和教师伏案工作的剪影。那是他即将被接纳、也将被彻底卷入的新世界的入口。门槛冰冷而平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