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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陌生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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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沉重地砸在车窗上,发出闷鼓般的声响。城市昏黄的灯光在冰冷的玻璃上晕开、扭曲,继而破碎。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浸在了一盆浑浊的污水里,模糊不堪。宋黎僵硬地坐在车后座,冰凉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膝盖上那条洗得发硬的旧裤子,留下几道浅淡的湿痕。他绷紧的脊背紧靠着并不柔软的椅背,眼睛像受惊的兔子般怯生生地瞟着驾驶座上那个沉默的女人——即将成为他“母亲”的柳姨。
他十岁了,早已过了轻易对任何承诺或笑脸托付信任的年纪。孤儿院里那栋永远透着灰尘气味的灰楼,教会他最深的两件事,便是警惕和沉默。此刻,尽管柳姨的声音温和得像是早春裹着阳光的风,轻轻拂过,告诉他这是新家的方向,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感,依然顽固地盘踞在他心底每一个角落。它冰冷、坚固,犹如一道无形的藩篱,阻隔着外界一切想要接近的温度。
车子缓缓驶入一条绿树掩映的安静街道,最终停在一栋白色小楼前。灯光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像是黑暗中切开的一小片暖金色。柳姨利落地熄了火,转过身,脸上漾着一种努力想要让宋黎放松下来的笑意:“小黎,到家了。”
宋黎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点了下头,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他跟着柳姨下了车,冰冷的雨丝瞬间拥上来,密密麻麻地舔舐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寒意直往里钻。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孤儿院那永远干燥不了的水泥台阶,而是触感温润、被打湿后泛着深沉光泽的青石台阶。他走到宽大的门廊下,头顶雨棚暂时隔绝了雨幕,却隔绝不了那股弥漫在潮湿空气中的、清冷的不安。
大门打开时发出轻微的气流声。门内,光芒倾泻而出,如同实质般落在宋黎身上,映出他微微佝偻的身影在地板上拖得又细又长。光晕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整洁得近乎纤尘不染,每样东西都摆放在它们最该待的位置,散发出一种静谧而疏朗的气息。
就在宋黎屏住呼吸,本能地想要后退半步,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安全距离的阴影里时——
一阵光着小脚的“啪嗒”声猝不及防地撕裂了门厅的安静,那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一种毫无掩饰的欢腾和野性。
“妈妈——!” 清脆的童音像林间跃动的小鸟,紧接着,一个小小的、炮弹似的身影从明亮的门厅深处猛地冲了出来,毫无阻碍地绕过了柳姨张开的双臂,甚至没给她一个拥抱的机会。
柳姨无奈又充满宠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小洲!怎么又不穿鞋!地板多凉!”
可那个小身影的目标明确得惊人。宋景洲,七岁,宋家真正的中心,柳姨口中那个“有点调皮、但很善良”的弟弟,此刻全副心思都在他认定的目标上。他像一道蓄满能量的闪电,裹着睡衣蓬松柔软的布料,带着身上那股混合了儿童沐浴露和奶香的温热气息,一头扎进了门口那片被灯光和阴影分割的光影交界处——那里站着刚刚被命名为“哥哥”的陌生来客。
宋景洲根本不管宋黎浑身僵硬、几乎可以听到骨头发出咯吱声的状态,也毫不在意宋黎眼中那瞬间闪过又被强行压下去的、属于野生动物的警惕和慌乱。他甚至没有给宋黎一丝看清他脸蛋的机会,只留下一团橘黄色睡衣的暖色残影。
宋黎只觉得自己的视野被猛地一撞,冲击力不算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鲁莽热切。男孩的呼吸热乎乎地喷在他胸口下方。紧接着,怀里就被一股柔软而坚决的力量结结实实地塞进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几乎是硬生生地,带着孩童不讲理的力道,突破了宋黎下意识保护自己的环抱手臂,一下子填满了他的臂弯和胸腹之间。
毛茸茸的触感。带着孩子掌心汗涔涔的温热和一点无法描述的肌肤气息。柔软的绒毛根根分明,摩擦着他紧绷的手心,带来一阵奇异的、让人神经末梢微微发痒的悸动,像被无数细小的钩子轻轻勾住了。痒意细微,却又顽固地直往他沉寂太久的感官深处钻去。
宋黎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怀里被强行入侵的是一个旧旧的玩具熊。浅褐色的绒毛被经年累月的摩挲和清洗打磨得失去了棱角和光泽,像是蒙着一层温柔的薄雾。一双用黑色纽扣充当的眼睛又圆又亮,带着一种似乎能穿透灵魂的澄澈注视着他。左耳朵比右耳朵明显地更“丰满”一些,大概是里面塞的棉花多了点,或是被拉扯的次数实在太多。这被塞进来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玩具,更像是孩子世界里某种至高无上的凭证。
“哥哥!”宋景洲这时才猛地抬起头,小脸彻底暴露在明亮的顶灯下。脸颊红扑扑的,像刚摘下的苹果,带着奔跑后的热度,几缕柔软的头发被汗湿了贴在额角。他那双黑亮的、圆滚滚的眼睛毫不设防地、直勾勾地锁定了宋黎,里面翻腾着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欢喜和命令。“给小熊!”他急急地宣告,仿佛这是不言自明的规则。
那眼神热切得惊人,像两簇毫无保留的火焰,瞬间便将宋黎一直竖立在身周那道无形冰冷的厚壁熔蚀出灼热的破口。宋黎愣愣地站着,手臂僵硬地维持着环抱的姿态,怀里是那只带着温热体温和莫名使命感的小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连吞咽口水都变得困难。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觉得怀里那只小熊绒毛带来的细微痒意,正顺着手臂上的血管蔓延,酥酥麻麻地流向心口。这痒意如此陌生,又如此鲜活,带着一种几乎有重量的温暖,沉甸甸地熨帖着他冰凉的指腹。
柳姨略带嗔怪的声音温柔地插了进来,打破这瞬间冻结的空气:“小洲,别闹哥哥。快下来,让哥哥把湿衣服换了。” 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想把这只刚发射完就黏在宋黎身上的小炮弹剥下来。
然而宋景洲只是扭了扭身子,像只树袋熊一样更执拗地攀紧了宋黎的胳膊,仰着小脸继续表达自己单方面的指令:“玩!哥哥玩!”他乌溜溜的眼睛闪着不容置疑的光,“小熊,哥哥拿着!”
柳姨显然对这种状况习以为常又毫无办法,只能对宋黎露出一个夹杂着无奈和无限温柔的歉意笑容,那笑容里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这孩子……就是有点自来熟。别怕,小黎,他喜欢你。”她的眼神落在宋黎依旧有些僵硬地捧着的小熊身上,“这小家伙,被他从会走路抱到会捣蛋,宝贝着呢,床都离不得的。”
这句话像一根看不见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宋黎垂下的眼睫很轻地颤了颤,视线再次落在臂弯里那个温顺的、饱经蹂躏又无比重要的小熊身上。指尖,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在怀里小熊那只鼓鼓的左耳朵上小心翼翼地、极轻地试探着戳了一下。绒毛陷下去一点,又缓缓弹起,挠着指腹的感觉还在蔓延。这轻如羽毛的触碰,是他十年来给予这个世界最谨慎的、破冰般的回应。一种从未有过的、笨拙的试探。柳姨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起,眼角细细的纹路舒展开来,像被春风拂过的水波。她没说什么,只是动作更轻柔了些,终于成功地把黏人精从宋黎身上剥了下来,拎着他回房间去穿鞋。
晚餐的时间,长餐桌上点起了温暖的灯光。宋黎被安排在宋景洲旁边的位置。盘子里堆着金黄的炸鸡块、翠绿的西蓝花和色泽柔和的土豆泥——比他过往吃的任何一顿饭都要丰富。餐具在灯光下闪着洁净温和的光。
宋景洲早已把他那只“宝贝中的宝贝”小熊郑重其事地请上了宋黎身边的餐椅。熊歪着脖子,纽扣眼睛无辜地望着天花板。宋景洲吃得脸颊鼓鼓囊囊,像只储食的小松鼠,还不时扭过头看看宋黎盘子里的食物,再瞅瞅自己的,似乎在进行某种严肃的比较。他吃得汁水淋漓,嘴角挂着一圈油光,时不时还要腾出小手去碰碰小熊的腿,确定它忠实地履行着替自己监管哥哥的职责。
宋黎默默地把一块炸鸡块的脆皮剥下来,动作极慢地放进嘴里咀嚼,食物的香气和温暖的饱腹感同时涌上来,奇异而陌生。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餐具轻微的碰撞声以及宋景洲粗重的、带着奶香的呼吸。一种不同于孤儿院食堂里那种机械化的喧嚣、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家”的气味的空气。宋黎绷紧的肩背稍稍放松了一分,但警觉并未消失。他微微侧目,瞥见身边椅子上的小熊——它柔软的绒毛在温暖的灯光下,仿佛也氤氲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就在这时,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那响声不大,却像一枚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餐桌上刚刚酝酿起来的一点微妙松弛。
宋景洲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了,里面刚刚还闪耀的兴奋光芒倏地冻结了一瞬,紧接着涌上一丝清晰的、不加掩饰的紧张,甚至是一点难以名状的怯意。小小的身躯也绷紧了,像只察觉到猎食者靠近的小动物。
对面的柳姨像是感应到了儿子细微的变化,放下手中的水杯,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迎向门口,语气轻快地对宋黎道:“哦,是爸爸回来了!”
爸爸……那个在柳姨口中似乎非常忙碌、很少能按时回家的男人。宋黎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攥着的叉子,金属冰冷的边缘硌着掌心。他微微抬眼看去。
门口高大沉默的身影走了进来,带来一身还未完全散尽的、混合着烟草和夜雨寒气的薄薄凉意。男人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长年累月奔波在外的风霜打磨出的冷硬轮廓。他随意地把滴着水的黑色厚外套搭在臂弯里,目光扫视过来,先是落在柳姨身上,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疲惫的暖意,随即像探照灯般直接移向了宋景洲的方向。
宋景洲身体里的紧张感似乎达到了顶点,几近凝固。宋黎甚至能感觉到身旁小椅子上小熊无辜的身影,都因为这无声的凝视而显得更加僵硬。
小孩子的勇气总是像涨潮落潮。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凝固时,宋景洲却猛地扭过身体,一只沾着土豆泥的小手飞快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紧紧抓住了宋黎的胳膊!指尖隔着不算厚实的衣物掐进皮肉里,有些生疼。
他紧张地攥着,像是抓住了茫茫大海里唯一的一根浮木,小小的身体几乎要依靠着宋黎才坐得稳。乌黑的眼睛惶急地盯着宋黎,那里有未加修饰的恐惧和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寻求庇护的渴望。
宋黎只觉得手臂被抓得很痛,但他没有动,只是微微侧过头,对上宋景洲那双完全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的眼睛。冰冷的疏离和本能的抗拒在那孩子近乎绝望的抓握和毫不设防的眼神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极其陌生的、类似“被需要”的冲动,笨拙地在那缝隙里探头。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低沉得如同暴雨前凝结的铅灰色云层。
宋德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向他们所在的餐厅走来。坚硬皮鞋底敲击木地板的声响,一下一下,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柳姨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地维持着,快步迎上去,试图接过丈夫臂弯里的外套,柔声打着圆场:“可算回来了?饿了吧?饭都热着呢,快……” 她的尾音有些微微发颤,被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去。
男人没有立刻回应妻子的温言软语。他那裹挟着户外冷冽气息的身影停在餐桌旁边,目光再次落在餐桌旁的两个男孩身上。宋景洲抓着宋黎手臂的小手因为用力过度,指节已经泛起细微的青白。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把那小小的柔软咬破。连那只被遗忘在宋黎身边餐椅上的小熊,也歪着脑袋,黑色的纽扣眼睛仿佛被那片沉重的空气冻住,倒映着头顶惨白冰冷的灯光。
宋德的视线先在宋景洲低垂的、紧张的发旋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判断着什么,带着一丝复杂的审视,然后他迈开了步子,朝餐桌靠近。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遮住了大部分顶灯的光亮。柳姨的声音带上了细微的鼻音,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丈夫冰冷的手背,试图拉他离开这片让孩子们窒息的气压中心:“先去书房歇歇?菜……”
男人的动作却与她的话语形成了奇异的反差。他伸出的、布满硬茧的、沾着长途跋涉灰暗与粗糙的、带着冷气的大手,没有去碰妻子,也没有去拿餐盘,而是带着一种意外的、几乎可以称为笨拙的温和,落在了宋景洲微微颤抖的小脑袋上。
那厚实、粗糙的掌心,带着室外沁入的凉意,却异常轻柔地、几乎是用掌心最柔软的那部分,极其缓慢地、小心地覆盖在宋景洲柔软的发顶上。动作甚至显得有些过于谨慎,像是在抚摸一件极易破碎的薄胎瓷器。
“小洲。”宋德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缺乏润泽感,但里面竟然含着一丝努力放低的、不甚熟练的温存,“爸爸回来了。”
声音落下,仿佛一场无形的风雪骤然停止。餐厅里那令人窒息的空气似乎微微一荡。
落在宋景洲头上的那只大手缓缓地、带着一种生涩的轻柔,顺着孩子的发梢抚了几下,然后才极为克制地收了回去。
就在这只手收回去的瞬间,宋景洲紧绷得像石块一样的小身体,肉眼可见地“噗”一下松懈了。仿佛一直强撑住肩膀的最后一根弦骤然断裂。他深深地、极其夸张地吸了一大口气,像是差点在深水里溺毙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一直死死抓住宋黎胳膊的那只手,也悄然放松了力道,但并未松开,反而用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宋黎的手臂内侧,仿佛在确认那可靠的支撑还在。
紧接着,宋景洲做了个让宋黎完全措手不及的动作。
他松开抓着宋黎胳膊的手,撑着椅子边沿,动作麻利地跳了下来。光着的小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但他毫不在意,而是径直踮起脚尖——为了更靠近宋黎的耳朵。男孩温热的气息带着炸鸡的油香,猛地凑近宋黎的耳廓。
宋黎能清晰地感受到宋景洲呼出的气流扑在自己耳根和脖颈相连处那片敏感的皮肤上,痒得他几乎想缩起脖子。
然后,一声带着巨大释然和某种奇异得意、却又压得极低极神秘的“悄悄话”,被那股微湿温热的呼吸裹挟着,直直灌进了宋黎的耳朵里:
“嘘——小熊看见啦!”
宋景洲缩回身体,那双刚刚还盛满紧张和恐惧的黑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是劫后余生却又大获全胜的小兽,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找到同盟的兴奋光芒。他伸出小小的食指,隔着餐桌和小熊,坚定地指向宋黎旁边椅子上那个依旧安静待命、纽扣眼睛不知望向何方的毛绒玩具。
他小脸上满溢着完成重大任务的郑重与期待,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像敲打着承诺的楔子:
“哥哥,小熊…替小洲监督你了哦!”
“所以——”
男孩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落进了全天的星辰,再次把脑袋凑向宋黎的耳边,以一种绝对不容置疑、近乎神圣宣布的口吻,完成了那句早该出口的箴言:
“哥哥一定要陪我一辈子,好不好?”
那个句子最后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孩童特有的执拗与希冀。这不是一个问句,更像一个被精心设计、由那只沉默的小熊做担保的、不可辩驳的契约。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傍晚湿漉漉的空气从半开的窗纱缝隙里渗入,带着庭院泥土和新叶混合的清凉气息,中和了餐厅里食物与情绪的混合气味。光线斜斜地穿过餐厅另一侧的窗子,像金纱一样铺洒在地板和桌面上。一部分柔和的光晕恰好落在宋景洲仰起的、充满纯粹期待的小脸上,给那抹郑重其事的表情镀上一层近乎透明的暖金色。
整个饭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柳姨站在丈夫身边两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托着盛汤的瓷碗碗沿。她微微侧着头看向两个孩子这一角,眼睛里的情绪极其复杂。有母亲看到幼子天真举动的动容,有对两个儿子之间互动新方式的讶异,更深的地方,还浮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在灯光下幽幽地闪烁。她紧抿着唇,似乎在极力控制着鼻息间那股突然涌上的酸涩感。
宋德沉默地站在桌子另一端。他高大的身影半陷在墙壁拖出的阴影里,脸上的表情硬朗依旧,却似乎被某种东西撞击,线条显出瞬间的僵滞。他的目光穿透昏暗,沉沉地落在宋景洲那张映照着金辉的脸蛋上,那孩子眼中炽烈的信赖和依赖毫无保留地燃烧着。男人垂在身侧的、指节粗大的手下意识地捏紧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一个微乎其微的叹息被咽了回去。他只是转过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背影透出一种少见的、不知如何消解的沉重。
而宋黎自己,像一株陡然被狂野春风猛烈冲击的小树,每一片叶子都在簌簌发抖。怀里抱着那只柔软的、浅褐色的小熊,它圆溜溜的纽扣眼睛映着同样的暖光,像两面沉默又固执的镜子。
“一辈子?”
宋黎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干涩,几乎像砂纸摩擦着喉咙里干燥的石块。这两个字对十岁的他来说,沉重、陌生得如同从地心深处挖出的矿石。它们压在他舌根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分量。“是多长?”
小洲歪着头,似乎被这个超出他理解范围的问题稍微难住了一下。小小的眉头困惑地、极其认真地蹙了起来,那严肃的表情几乎有点惹人发笑。他想了想,小手再次伸过来,这次不是抓扯,而是攥住了宋黎托着小熊的手腕,仿佛握着开启某种玄奥秘密的钥匙。
“嗯……就是……”他努力地思考着,试图用自己有限的经验丈量时间的海,“小洲、哥哥、小熊……”他用空着的手指,依次点过自己的胸口、宋黎的心口、小熊的脑袋,“……一直一直……”他顿了顿,似乎在尝试表达那个无法估量的漫长,“一直……一直……都在!吃饭饭!睡觉觉!讲故事!玩!好多好多次!好多好多太阳升起来!还有月亮!”
他努力地、笨拙地用自己世界里所有的具象之物去描述“一辈子”的模样。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裹着糖衣又带着倒刺的玻璃珠子,掉落在宋黎冰冷沉寂了太久的心底。它们炸开,一部分是几乎灼人的烫,一部分却又带着割裂钝痛的棱角。
那滚烫让宋黎觉得呼吸都要被灼伤,那细微的刺痛又真实地拉扯着他每一寸想要转身筑墙的神经。
客厅那一端,柳姨无声地走近了一些,她俯下身,动作轻柔地帮小洲整理了一下蹭得歪歪扭扭的睡衣领口。她的手指在小洲背后那块歪扭的小熊补丁上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宋黎,眼里含着的那层水光似乎更深了,低声道:“你……叫他‘哥哥’了?”声音里的喑哑几乎藏不住。
小洲用力地点着小脑袋,像在宣布一项重大发现:“嗯!他是哥哥!”他的回答斩钉截铁,还带着找到珍宝的满足感。随即,他像是想起了被遗忘的关键环节,眼睛一亮,立刻又紧紧看向宋黎,追问那个极其重要的契约条款:“哥哥答应小洲!好不好?和小熊在一起!”最后那句,语气里掺杂了新的不安和执拗的急切,仿佛生怕那纸契约瞬间作废。
宋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避开柳姨那能将他看穿的目光,也避开宋德投来的难以解读的重重一瞥。怀里的小熊,绒毛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温顺乖巧。那两只圆鼓鼓的黑色纽扣眼睛,宛如两汪凝固的黑亮液体,无声地倒映着他自己此刻模糊不清的脸孔。
十年孤儿院教会他的,是沉默是距离是保护壳。可此刻,怀里这带着体温的绒毛触感,手臂上残留着被紧紧抓住又松开的痕迹,还有耳畔那孩子用尽力气描述“一辈子”的炽热呼吸,所有的一切都在瓦解他铸造的堡垒。
那温暖又痒又麻,像藤蔓无声地缠绕住冰冷警惕的灵魂。
宋黎的眼睫垂得很低,在眼底投下一点鸦羽般的淡影。他抱着小熊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紧了一点。那只小兽落下的烙印,无声地在他心口最坚硬的地方,敲出了第一道细微的、却极其清晰的裂痕。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滞涩和轻柔。那声音不大,却像是穿透了十年寒冬的风:
“……嗯。”
“叫它小洲了。”
他低头,凝视着臂弯里那只柔软的造物,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将那蓬松温顺的绒毛更深地按在胸前,印下了这契约的第一道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