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树》八方来善

56、发烧

　　护士来拔针时欲言又止："那位先生…预付了三天住院费。"

　　程熙盯着手背上淤青的针眼："请帮我退掉。"

　　钥匙插了三次才打开门。玄关的感应灯坏了，程熙在黑暗里被拖鞋绊了个趔趄，她意识昏昏沉沉，左转走进卧室。

　　程熙是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醒的。

　　她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额头上覆着一层黏腻的冷汗。窗外天色已经暗沉，不知道是黄昏还是凌晨。门铃还在响。

　　"程熙！"

　　姚思敏的声音。

　　程熙想应声，但喉咙火烧一样疼。她试着撑起身子，一阵眩晕猛地袭来，差点从沙发上栽下去。

　　门锁转动的声音。姚思敏有她家的备用钥匙。

　　"你他妈——"姚思敏的骂声戛然而止。

　　程熙蜷缩在沙发一角，身上只套了件皱巴巴的衬衫，头发黏在潮红的脸上。

　　"你怎么搞的？怎么电话也不接，我快急死了。"姚思敏蹲下来，手背贴上她的额头，立刻被烫得缩了一下。

　　程熙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姚思敏突然抓起那个没动的药盒："没吃药？"

　　"……忘了。"

　　"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姚思敏翻出体温计塞进她嘴里。

　　电子体温计发出"滴"的一声：38.6℃。

　　姚思敏骂了句脏话，翻出退烧药掰开。程熙乖顺地咽下去。

　　冰凉的触感让程熙打了个哆嗦。她闭上眼睛，烧得混沌的大脑浮现出医院里江也最后那个眼神——不是愤怒，是疲惫。

　　"……他该离我远点。"程熙把脸埋进毛巾里，声音闷得听不清，"……我们都会后悔。"

　　姚思敏自然知道程熙说的那个‘他’是谁。动作一顿，突然扳过她的脸："程熙，看着我。"

　　程熙被迫抬头，视线模糊地对上好友通红的眼眶。

　　"你爸今天去律所闹了，"姚思敏一字一句地说，"举着血书说你弃养。"

　　程熙的瞳孔骤然收缩。

　　"江也一个人挡下了所有记者。"

　　“我本来不想说这个，"姚思敏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看你这个死样子，说了怕你直接跳楼。"

　　程熙蜷缩在沙发角落，烧得发红的眼眶微微睁大。

　　姚思敏盯着程熙，眉头紧锁："你，你怎么想？"

　　程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节泛白。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每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我，他能走得更远？"

　　姚思敏一愣："什么？"

　　程熙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她的语气平静得近乎麻木。

　　"我妈妈生病的时候，他连夜飞了三个城市，托人联系国外的专家。却不敢告诉我，怕我知道会有负担。"

　　"那时候他们工作室刚起步，资金链都快断了。"

　　"就连现在……"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们已经分手这么多年，可我爸闹事，他还是替我挡了所有麻烦。"

　　姚思敏张了张嘴，想反驳，可程熙摇了摇头，打断了她。

　　"我试过了。"她轻声说，"我真的试过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声音越来越低。

　　"我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些刺耳的声音——我爸的骂声，我妈的哭声，还有……"她顿了顿，"还有江也对我说'没事'时的声音。"

　　姚思敏怔住了。

　　程熙抬起头，眼眶发红，却没有眼泪。

　　"我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溃。"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割肉，"这样的我，怎么敢把他拉进来？"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姚思敏终于明白过来——程熙不是不爱江也，而是太爱了。爱到宁愿放手，也不愿成为他的负担。

　　可这样的"为他好"，对江也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

　　姚思敏沉默了很久，房间里只剩下时钟滴答的声音。

　　"你知道他不会放弃的。"她终于开口。

　　程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边缘的线头："我从来不是怕他放弃。"她停顿了一下，"是怕他永远不会放弃。"

　　姚思敏皱起眉头。

　　“我太了解他了，"程熙的声音很轻，"他会一直等，等到我愿意放下一切和他在一起的那天。"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可问题就在这里——我放不下。"

　　窗外的树影在墙上晃动，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每次看到他眼下的青黑，看到他强撑的笑容，我就想起我妈病床上说的话。"程熙的喉咙发紧，"她说，'西西，别把爱的人拖垮'。"

　　姚思敏想说些什么，但程熙继续道："我不是在替他做决定，我是在替自己做决定。我不能...不敢把他的未来，赌在一个连自己未来都看不清的人身上。"

　　她的手指轻轻颤抖："离开他，是那时候我能想到的，唯一不会毁了他的方式。"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姚思敏看着程熙苍白的侧脸，突然明白了——这不是自卑，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程熙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状态，也比任何人都害怕会拖垮那个深爱她的人。

　　"可是，"姚思敏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未来里，从来就没有'没有你'这个选项？"

　　程熙闭上眼睛，一滴泪无声地滑落。

　　姚思敏看着程熙的眼泪，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她伸手抽了张纸巾，塞进程熙手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熙攥着纸巾，没有擦眼泪。

　　"你知道吗，"程熙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有时候我希望他能恨我。"

　　"如果他恨我，至少证明他放下了。"程熙苦笑了一下，"可是他没有。他永远都在那里，永远都在等。"

　　她终于擦掉脸上的泪，却擦不掉眼里的痛苦："每次看到他，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人都沉默地坐在昏暗里，谁也没有动。

　　最后是姚思敏先叹了口气："程熙，对他来说，等你不是折磨，不等你才是。"

　　程熙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就像你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拖累他一样，"姚思敏轻声道，"他宁愿痛苦地等，也不愿放弃你。"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刺进程熙的心脏。

　　"我该怎么办..."程熙终于崩溃地捂住脸，声音支离破碎，"我放不下，又舍不得..."

　　姚思敏伸手抱住她颤抖的肩膀，感受着她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襟。在这个昏暗的黄昏里，她终于看清了这对恋人之间最残酷的默契——

　　一个宁愿推开也不愿拖累，一个宁愿等待也不愿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