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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身碎灵飘无有寄,形定影随有无回(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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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了吗?!!” 越千里目眦尽裂,咆哮声震得林间枯叶簌簌落下,如同他此刻碎裂的心,“那是囡囡!是你亲生的骨肉!死魂强入生人之躯,这是要她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啊!你想害死她吗?!!”
他双目赤红,死死瞪着那个倒垂在蛛网上的女鬼。那空洞的眼眶里,翻涌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矛盾——一半是蚀骨的怨毒,一半是扭曲到近乎疯狂的“慈爱”。她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嘶吼,像破风箱在漏气,更像厉鬼的诅咒。
“滚开!” 越千里悲愤交加,抡起那柄伤痕累累、勉强拼凑的铁锤,带着万钧之势砸了过去!
“砰!” 女鬼虚影应声而散,化作一团黑烟。但仅仅一息,那黑烟又在不远处迅速凝聚成形,毫发无损。她似乎被激怒了,不再执着于越千里,而是如同滑腻的毒蛇,瞬间飘至被蛛丝悬吊的衍和身边!一只枯爪般、指甲尖利的手,带着森森鬼气,径直抓向衍和那张失去意识的脸!
“住手!!别碰她!!” 越千里肝胆俱裂,嘶声力竭,“你到底想干什么?!告诉我!你到底想怎样?!!”
女鬼闻声,僵硬地“望”向他。那张裂开的大嘴无声地张合着,依旧是模糊不清、如同梦魇呓语的嘶吼。她表达不了,或者说,她的“执念”早已超越了语言的界限,只剩下最原始、最疯狂的占有与“保护”。
就在这时,衍和身上发生的变化让越千里如坠冰窟——她半垂的眼眸中,那抹象征囡囡存在的淡绿色光晕,正如同风中残烛般,点点消散!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无法逆转的绝望!死去的魂体,终究无法与鲜活的生命本源抗衡,正在被这具身体本能地排斥、湮灭!
“囡囡!囡囡!别走!别离开阿爸!” 越千里再也顾不得什么女鬼,像一头绝望的困兽,猛地扑到衍和身前,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些飘散的绿色光点。他粗糙的手指穿过光点,只留下冰冷的虚无感。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潮湿的腐叶地上,铁锤脱手,发出沉闷的声响。绝望如同蛛网,将他紧紧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沙…沙…沙…”
细微的、踩着枯叶的脚步声,如同毒蛇游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一个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衣、脸上覆着毫无表情的纯黑面具的人,如同幽灵般现身。面具下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作呕的悲悯腔调:“何必如此痛苦?只需杀了她,” 面具人伸出苍白的手指,精准地指向被悬吊的衍和,“你女儿便能彻底占据这具生机勃勃的躯壳。借生人之躯温养残魂,假以时日,一个全新的、鲜活的‘囡囡’就能站在你面前。一锤两命?不,是一锤双得。”
越千里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冲散了部分绝望!他甚至没有回头,反手抓起地上的铁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后猛抡过去!锤风所至,枯枝败叶尽成齑粉!
“是你?!是你在背后搞鬼?!” 越千里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
锤影扫过,却只撕碎了面具人留在原地的残影。那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早已轻盈地飘至数丈之外的一根横枝上,居高临下。
“非也,非也。” 面具人轻轻摇头,动作优雅得像在品茶,“真正的‘鬼’,是你亲手放走的啊。魄执,不过是生前最强烈执念的疯狂回响罢了。她最大的执念是什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 面具后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落在越千里最深的伤口上,“你女儿的夭折,你的醉心修炼,她的万念俱灰……那纵身一跃的熔炉,烧熔的可不只是凡铁,还有一个母亲最后一点理智。你一直以为她只是想在地下陪伴女儿?呵,太天真了。她想的是——复!活!”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越千里早已鲜血淋漓的心脏。他握着锤柄的手剧烈颤抖,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抓不住那沉重的武器。是的,他比谁都清楚……妻子的绝望,妻子的怨恨……和他自己那永远无法弥补的、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失职!
“杀了她,” 面具人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诱惑,“你的妻子,这因执念而痛苦的魄执,便能得到解脱,被度化往生。而你,失而复得的女儿将重回怀抱。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放你娘的狗屁!” 越千里双目赤红,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猛地举起铁锤,这次是对准了面具人,“我越千里这辈子,杀过厄兽,杀过恶人,今日也不介意再多杀一个你这满嘴喷粪的鬼东西!但要我杀一个无辜的孩子?除非我越千里的骨头先化成灰!”
“无辜?” 面具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低沉而瘆人的笑声,“哈哈哈哈哈……你女儿的时间可不多了哦。听听,你那些‘朋友’的脚步声,可是越来越近了。” 他侧耳作倾听状,语气带着玩味的恶意,“等他们到了……你猜猜,那个一身血腥、杀伐果断的牙耳,会怎么‘处理’你这化为恶鬼的发妻?又会怎么‘安置’你女儿这强占他人身躯的残魂?是直接打得魂飞魄散永绝后患?还是‘大义凛然’地逼着你‘亲手了断’?”
面具人的话语如同最冰冷的毒液,瞬间冻结了越千里的血液。他能想象牙耳那双毫无感情的血眸扫过女鬼和衍和的样子……那后果,他不敢想!
就在他心神巨震的瞬间,那面具人如同鬼魅般骤然飘至他身后!冰冷的、带着诡异气息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直接钻进他的耳蜗:
“伤痛不在己身,他人焉能感同身受?在他们眼里,大义、道德、规矩……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自然重于泰山!可对你呢?被架在烈火上烤的,是你结发的妻子!是你早夭的女儿!是你在这世上仅存的至亲骨肉!你要为了几个萍水相逢、毫无血缘的‘外人’,牺牲掉她们最后一线生机吗?”
“滚开!!” 越千里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回身,铁锤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砸向身后!
然而,再次落空。
面具人早已飘远,立于一根高枝的顶端,月光在他纯白的身影上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边。他俯视着下方濒临崩溃的越千里,笑声如同夜枭啼鸣,远远传来,充满了洞悉人心的嘲讽:
“世人啊,总喜欢唱一套高调,说一套道理,真轮到自己做时,又是另一套嘴脸。古往今来,杀人越货、屠城灭国者,哪个不是满口仁义道德?你不过是想保住自己的妻女,不过是想在这操蛋的世道里求个‘自保’!无人知晓,无人得见……何苦用那些虚无缥缈的‘套词’,把自己勒得喘不过气,煎熬至死?”
那笑声在死寂的林间回荡,如同跗骨之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越千里摇摇欲坠的道德防线上。
“抉择吧,越千里。是为他人眼中的‘圣人’,还是做自己妻女的‘活阎罗’?时间……不多了。” 面具人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变淡,最终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不见,只留下那诛心的话语在林中盘旋,和远处越来越清晰的、同伴们焦急的呼唤声。
越千里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死在地狱的十字路口。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蛛网上悬吊的少女——那点微弱的绿光,已经黯淡得如同将熄的萤火。身后,同伴的脚步声、呼喊声,正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他颤抖的手,再次握紧了那柄冰冷沉重的铁锤。锤柄上粗糙的纹路,硌得他掌心生疼。那疼痛,仿佛直抵灵魂深处。
“越壮士?”
英才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越千里猛地睁眼,一个激灵坐起,脖子差点扭断。环顾四周——嗬!文瀛、萧白杨、牙耳、安之……一张张熟脸挤在身后,眼神活像看猴戏。再扭头,那挂着衍和的阴森蛛网呢?没了!只剩几根枯枝在风里嘎吱晃悠。面具人?女鬼?消失得比耗子钻洞还快。
“越兄?”文瀛凑近,眼神像探照灯,“梦魇了?”
越千里哪顾得上他,心口猛地一空,伸手就往怀里掏——空的!囡囡没了!他脸色唰地比女鬼的丧服还白。
“看!衍和在那儿!”安之眼尖,一指枯树。
众人望去,只见衍和像个倒挂的蝙蝠,被藤条缠着脚踝吊在树上,哭得那叫一个凄风苦雨,肝肠寸断。
“呜…阿爸救我!”
这哭声……越千里心头像被针狠扎了一下!是囡囡!他脑子嗡一声,抬脚就冲,什么陷阱不陷阱,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越兄!慢着!”文瀛手快如电,一把薅住他胳膊,力气大得像铁钳,“有诈!”说话间,一颗照明用的低阶灵石嗖地射向树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绿油油的影子“唰”地从树后窜出,血盆大口一张——那舌头长得能打卷儿——啊呜一口,精准地把灵石当糖豆嚼了!末了还咂咂嘴,浑身鬼火“噗”地窜高三尺!
空气死寂。
“嘶——”
“魄执?!”
“非灵师禁地,这玩意儿怎么混进来的?!”
“等等!”有人惊疑地盯向越千里,“越壮士,你那宝贝锤子……不是你媳妇献祭的魂体吗?魂体变魄执?!”手指直戳那舔嘴角的女鬼。
唰!所有目光瞬间化作淬毒的针,全钉在越千里身上。
越千里口干舌燥,舌头像打了结:“我…她…这……”
文瀛脸黑如锅底:“越千里!你打开始就在诓我们?你那锤子里,藏的压根儿就是这吃人的玩意儿?!”
“不!不是!”越千里急得冒汗,“鬼知道她怎么变的!囡囡一直在锤子里安安分分,门都没出过!”
“那她现在怎么蹦出来的?!”文瀛厉喝,指着那甩长舌的女鬼。
“刚打厄兽!锤子裂了!”越千里吼回去,“她就从缝儿里飘出来了!”
文瀛气得头发倒竖:“你亲眼看见她跑出来,不立刻驱散?!脑子被狗啃了?!魂体也就闹个鬼火,魄执是什么?是行走的厄兽!捏死人跟捏蚂蚁似的!我们灵师豁出命修行图什么?不就图个护佑一方?!你倒好,揣个活阎王当宝贝?!”
“我…我真不知道……”越千里百口莫辩,寒意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啪!不知哪个手欠的,又朝树上“衍和”丢了块石头。石头擦过她脸颊,划出血痕,诡异的绿光点从伤口逸散。
“呜哇——!阿爸救我!!” 哭声凄厉得能刺破耳膜。
安之瞪大眼:“糟了!她被那小鬼上身了!脸在变!”
文瀛瞳孔一缩,“锃”地拔刀,冰凉的刀刃瞬间架上越千里脖子:“你还带了多少只鬼进来?!”
刀锋贴着皮,越千里却只觉得心头火烧:“没有!囡囡不是魄执!她就是个啥也不懂的小魂儿!蚂蚁都没踩死过!是我!是我用灵石一点点养着她!”他吼得悲愤。
文瀛气得浑身抖:“豢养魄执?!越千里!你他妈疯了!灵师戒律都喂狗了?!”
群情瞬间炸锅!
“呸!人模狗样!辱没灵师!”
“就是!刚才看他拼命救人还感动呢!搞半天是盯上衍和姑娘的肉身,给他那鬼闺女夺舍!好算计!萧家眼皮底下都敢玩?!”
“败类!人渣!跟厄兽一窝!”
“杀了他们!除害!”
“杀!杀!”
喊杀声震耳欲聋。越千里急看向安之——最后的指望,毕竟是他接的任务来的槐山。
安之沉默看他,眼神复杂,半晌才冷冷道:“初见他时,他说只接杀人的活儿。我不过想送个东西。别人都被他杀气吓跑,只剩我。我好说歹说,他才应了不杀人。我那时…还当他是面冷心热的好人。” 少年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
文瀛冷笑,刀锋又压近一分:“小兄弟,你太嫩。灵师,杀厄兽,不杀人!”
绝望如毒蛇缠心。一息前称兄道弟,转眼刀剑相向,翻脸比翻书还快!
“阿爸——救我——!!” 哭喊再次撕裂夜空。争吵间,已有愤怒的灵师朝树上投掷暗器。碍于树下龇牙的女鬼,只敢远攻。飞镖暗器如雨,“衍和”身上又添新伤,逸散的绿光更多了。
越千里目眦欲裂,猛地发力要冲过去:“那也是你们同伴!见死不救?!”
文瀛死死拦住,眼神冰寒:“她已被魄执侵染,没救了!与其留她为祸,不如一并净化!这才是慈悲!”
“慈你祖宗!” 越千里彻底红了眼,困兽般攥紧残破的铁锤。囡囡气息在飞逝,衍和眼看要完……如果衍和非死不可……那为何……不能换囡囡活?!
一个冰冷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佯装暴怒,拼尽全力朝文瀛猛撞。文瀛果然上当,挥刀全力格挡。刀光劈落的电光石火间,越千里身体极限后仰如弓,用尽毕生力气,将半截铁锤狠狠抡向树上“衍和”的脑袋!
“不——!” 文瀛的惊呼被破空声淹没。
锤头带着千钧之力,精准砸中额头!
噗!血混着绿光爆开!
绿光逸散骤停!藤条瞬间松开!
树下女鬼尖啸一声,如电般接住下坠的“衍和”!
成了?!越千里心头狂喜!
下一秒,天旋地转。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滑过脸颊。他茫然一抹——满手猩红!
血?哪来的?
他艰难抬头——文瀛呢?安之呢?喊打喊杀的同伴呢?全没了!只有鬼火女鬼抱着“衍和”嘶吼。还有……头顶那张空荡荡、摇摇欲坠的蛛网……
“咚!”
他重重栽倒。模糊视线里,“衍和”腰间那面铜镜,正一闪一闪。
绝地反击镜!
操!原来那要命的一锤,竟被这鬼镜子原封不动砸回了自个儿脑袋上!从头到尾,文瀛他们压根儿没来!那些愤怒唾沫、刀光剑影……全他妈是幻境!
彻底陷入黑暗前,最后一丝光线里,映着一双纤尘不染的雪白云纹锦靴,以及上方一张咧着嘴、无声疯狂大笑的黢黑鬼面具。那笑容,扭曲得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