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途》凌波素尘

51、身碎灵飘无有寄，形定影随有无回（二）

　　“我只要你送东西，不用杀人。”安之捏着二十颗莹润的灵石，指尖微微发颤。
　　对面那铁塔般的汉子——越千里，眼皮都懒得抬，粗声粗气道：“不行，江湖规矩，收灵办事。一看你就是新人，不懂行情，你这二十颗灵石，足够杀三人。”
　　安之肉痛地缩了缩脖子：“啊？那我收回十颗……”
　　“不行！”越千里声如炸雷，震得屋檐灰簌簌往下掉，“灵石已出，绝不可收回！你贴了告知，就是主方，若是违约——”他蒲扇般的大手按在腰间那柄看着就能开山裂石的黝黑铁锤上，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森然道：“我就杀了你。”
　　安之：“……”额头的冷汗瞬间汇成了小溪，内心早已锣鼓喧天：“啊啊啊英才怎么办！他非要杀人！你打得过他吗？要不你出来跟他打一架，把他赶走吧！”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只觉屁股底下的木凳都开始晃悠。
　　他识海里响起英才冷静的声音：“打是打得过，但没必要。你告诉他，到了槐山，自会知道他要杀的人是谁。现在只知那人身高两尺，穷凶极恶，蛮横无理，杀人如麻，是个十足十、顶顶坏的大恶人。”
　　安之赶紧鹦鹉学舌，说得磕磕绊绊。
　　越千里这才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一把抓过灵石，塞进一个与他凶悍形象极其不符的、针脚歪歪扭扭的粉色布袋里——袋面上还绣着一只呆头呆脑的黄色小鸭子。
　　安之好奇地歪头想瞅清楚那鸭子，被越千里铜铃般的眼睛狠狠一瞪，吓得立马缩回脖子，正襟危坐，赶紧朝旁边看热闹的众人挥手：“好了好了，人找到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唉声叹气，作鸟兽散。
　　安之刚松了口气，却见越千里猛地吸了吸鼻子，眼神锐利如鹰隼，直勾勾钉在他身上：“你身上……被‘魄执’缠住了？”话音未落，那柄吓人的铁锤已然呼啸着朝安之天灵盖砸来！
　　“你干什么！我可是雇主！黑吃黑啊？！”安之魂飞魄散，抱头一个懒驴打滚窜出老远，屁股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越千里不答，鼻翼翕动，铁锤带着风声再次砸落！安之抱头鼠窜，桌翻椅倒，狼狈不堪，心中狂呼：“英才救命！快上我身！我要被锤成肉饼了！”
　　英才的声音透着无奈：“他发现我了！他这锤子专克魂体，现在砸我就是想把我逼出来。我若强行上你身，连你一起变肉酱！”
　　“那现在怎么办！哎哟！”安之惨叫一声，捂着左半边屁股跳脚——刚才铁锤擦着他砸在木凳上，飞溅的木屑精准地给他屁股又添了新伤，疼得他眼泪汪汪。
　　“站着不动。”英才下令。
　　“啊？！”安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身体比脑子快，下意识僵在原地。下一秒，眼前黑影放大，脑门“嗡”的一声巨响，金星乱冒，身子一软，“噗通”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一缕极淡的白烟，悠悠从安之头顶飘出。
　　越千里眼神一厉，铁锤再次高扬，准备将这“魄执”彻底砸散。就在这时，一个稚嫩娇憨的声音，软软地钻入他耳中：
　　“阿爸，别伤他。”
　　那雷霆万钧的铁锤瞬间硬生生定在半空！越千里脸上那凶神恶煞的表情像冰雪遇阳般化开，侧过脸，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囡囡，阿爸吵醒你了？”
　　只见一团粉嫩嫩、暖融融的烟雾，从他胸口衣襟里轻盈飘出，盘旋在昏迷的安之上方，凝聚成一个扎着羊角辫、脸蛋圆嘟嘟的小女孩虚影。她睁着一双清澈见底、宛如春日溪水般的淡绿色杏眼，娇声道：“阿爸，他身上没有坏东西，你打错人啦。”
　　越千里放下铁锤，挠了挠后脑勺，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一脸困惑：“啊？可我刚才明明瞅见他身上有白影子晃悠！而且你看他，不像个正经灵师，出手就是二十颗上等灵石，连‘收灵必办事’的铁律都不懂……阿爸还以为他被哪个恶魄缠上了威胁他呢！”
　　那粉雾凝成的小女孩——囡囡，就虚虚坐在越千里另一侧宽阔的肩头，晃悠着小脚丫。她那双漂亮的淡绿色眸子看似茫然无焦，习惯性地侧耳倾听，仿佛有眼疾。但若细看，那看似散乱的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精准地“粘”在飘在一旁的英才魂体上。
　　“真的没有其他人啦，”囡囡的声音又软又糯，“阿爸你快把他送去医馆看看，他要是死了，咱们这趟活儿可就白干啦，灵石也拿不成啦！”
　　“对对对！囡囡说得对！”越千里忙不迭点头，蒲扇大手一捞，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把安之甩上自己另一边肩头扛稳。他迈开大步就走，边走边兴致勃勃地偏头对肩上的小粉雾说：“囡囡，一会儿安顿好这小子，你想吃啥？阿爸现在有灵石了，阔气！给你再买下一座庙，把你爱吃的点心糖果，堆满供桌！”
　　囡囡坐在他肩头晃脚，声音甜得像蜜糖：“我要吃桃子！很多很多甜甜的大桃子！”说话间，那双无神的眼睛，却“盯”着跟随在侧的英才，嘴角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好咧！包在阿爸身上！”越千里豪气干云，“咱就在庙后面，给你种上一大片桃林！管够！”
　　“阿爸最好啦！”囡囡开心地伸出小胳膊，摸索着想搂越千里的脖子。烟雾手臂自然穿了过去，她却神色不变，熟练地调整角度虚虚搭在父亲肩后，远远看去，真像个撒娇搂着父亲的小女儿。
　　一直默默跟随的英才，魂体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这绝非寻常魂体！人死魂散，七日归冥。滞留阳间化为“魄执”的，无不是怨气滔天、理智全无的凶物。这小女孩魂体凝实，神智清明，甚至保有生前的习惯……她如何做到的？
　　就在英才心中疑窦丛生之际，坐在越千里肩头的囡囡，那双原本散乱无焦的淡绿眸子，倏地、精准无比地聚焦了！她直直“看”向英才的方向，长长的、烟雾凝成的睫毛俏皮地往两侧弯了弯，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狡黠又甜美的笑容。
　　英才魂体一凛：她看得见！她一直看得见！
　　破庙
　　两人两魂来到一处荒废的山神庙。越千里扛着安之进去，用袖子胡乱拂去供案上厚厚的积灰，像丢麻袋一样把安之撂上去。他小心翼翼地从腰兜里掏出五颗灵石，招呼飘过来的囡囡：“来，囡囡，该吃饭了。”
　　囡囡乖巧地盘膝浮在灵石上空，闭目吐纳。五颗灵石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灵力丝丝缕缕被她吸入。
　　英才暗叫不好：这些是普通灵石！灵力吸干就露馅了！他飘上前，将半透明的手虚按在灵石上，试图暗中输送点自己的魂力遮掩。囡囡猛地睁开眼，“瞪”着他。
　　英才瞬间挤出平生最“和蔼可亲”的笑容，压低声音哄道：“嘘…别吵，我可以让它变得…更好吃。”
　　越千里见女儿突然睁眼，关切地问：“怎么了囡囡？味道不好？乖，别挑食，吃完这五颗，阿爸马上给你买桃子糕！忍一忍，不吃够你的魂体撑不过今晚的。”
　　囡囡眨巴眨巴那双“无辜”的淡绿眼睛，又缓缓闭上，继续吐纳。越千里和英才同时松了口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谈判。
　　待五颗灵石彻底黯淡无光，囡囡的魂体也显得凝实了一些，她蜷缩着陷入沉睡。越千里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柄巨大的铁锤横放在女儿身下，又捏碎一颗备用的灵石，口中念念有词。铁锤嗡鸣一声，散发出柔和的黄色光晕，形成一个球形的光罩，将囡囡护在其中。做完这一切，他才放心地大步流星出门。
　　英才飘到供案边，指尖在安之眉心一点。
　　安之“嗷”一嗓子，诈尸般弹坐起来：“什么？！炼器室塌了？！我的宝贝材料！”他眼神迷茫，显然还在梦里的灾难现场。
　　英才无语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安之这才回神，龇牙咧嘴地上下摸索：“嘶…浑身上下跟被八百头牛踩过似的…但骨头好像没断？”他忽然顿住，惊奇地看着眼前半透明的英才，“咦？我怎么能看见你了？？”他之前只能靠意念沟通。
　　目光一转，瞥见铁锤光罩里沉睡的粉雾小女孩，安之吓得直接从供案上滚了下来，指着囡囡语无伦次：“什、什么鬼？！大变活人？刚才那铁塔壮汉呢？不会缩水成这小姑娘了吧？！还是他修炼了啥邪功？！”
　　英才扶额（虽然魂体没额头）：“……你这脑回路，清奇得能犁地。他出去了，给他女儿买吃的。”
　　“哦，女儿啊…”安之惊魂稍定，拍着胸口顺气，随即又觉不对，“等等…这看着也不像活人啊？轻飘飘的…”
　　“嗯，”英才点头，目光落在光罩中的囡囡身上，“她早已身故，如今全靠灵石和你那‘雇主’的血气供养残魂。不过，已近油尽灯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话音刚落，光罩中的囡囡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双眼翻白，小小的魂体扭曲挣扎，发出无声的嘶鸣，充满了痛苦与癫狂。
　　“妈呀！”安之吓得一蹦三尺高，瞬间缩到墙角，声音都变了调，“鬼、鬼上身了？！她是不是饿了要吃人？！英才！快！快上我身！用你的枪戳她！快啊！”他手舞足蹈，仿佛这样就能给英才加个攻击Buff。
　　英才：“……”他深吸一口不存在的魂气，“安之，看看你说的是人话吗？”他飘近光罩，分析道，“魂体失控，多半是触及了死前的痛苦记忆。看来…她死得极惨。”他伸出手，在距离光罩一尺时被无形的力量弹开。英才眼神微凝，右手瞬间白光大盛，硬生生在黄色结界上撑开一道缝隙，修长的手指虚虚按在囡囡剧烈颤抖的头顶。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都过去了…噩梦醒了。别怕…安静下来…” 白光温柔地包裹住囡囡。
　　囡囡的抽搐渐渐平息，翻白的眼睛合上，再次陷入沉睡。
　　墙角的安之这才敢挪过来，心有余悸地压低声音：“她…她怎么死的？”他捂着铁面具，声音闷闷的。
　　“像是…火烧。”英才收回手，结界上的裂缝瞬间弥合。
　　安之的身体猛地一僵，捂在铁面具上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也…也是火烧吗……” 铁面具下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英才敏锐地看向他：“怎么了？难道你的脸……”
　　“不是！”安之猛地打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又强行压下，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否认，“我、我的脸天生就这样！丑绝人寰！所以才没人要！”他飞快地转移话题，指着囡囡，“现在怎么办？让那大块头带着你去槐山？可他身边跟着这么个…小祖宗，又对魂体有敌意…要不我再去找个灵师？多给点灵石总能找到！”
　　英才摇头：“能看见我的，是这小丫头。越千里厌恶的是害人的‘魄执’。我目前的状态，和这小丫头同为魂体，她对我…好奇大于敌意。越千里此人，重情重义，为了女儿甘做灵师赚取灵石续命。这种人…难得。”他语气笃定，“就他了。”
　　安之看看沉睡的囡囡，又看看越来越透明的英才，下意识伸出手去抓英才的袖子，却抓了个空。他愣了愣，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语气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啊…你也是魂体了啊…你之前…不是还有个很帅的壳子吗？”他记得英才第一次现身时，白衣胜雪，俊逸非凡。
　　英才低头，看着自己几乎要融入空气的双手，语气平静无波，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嗯…或许是灵力损耗过重吧。暂时…化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股霸道浓烈的香气，混合着油脂的焦香，猛地钻进破庙！
　　安之的鼻子瞬间像猎犬般耸动起来，眼睛“噌”地亮了，什么伤感失落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老刘家的炭烤田化鸡！这味儿错不了！！”他口水差点流到铁面具里。
　　只见越千里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右手拎着一个油光锃亮、渗出罪恶香气的油纸包，左手提着一壶酒。他大步流星走进来，对安之的苏醒毫不意外，先是凑到铁锤光罩前仔细看了看沉睡的女儿，这才解开油纸包，“哗啦”一声摊在满是灰尘的供案上——一只烤得金黄酥脆、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肥鸡赫然出现！他又单手拧开酒壶盖，劣质却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安之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越千里撕下一条油汪汪的鸡腿，递向安之，下巴朝那鸡点了点，言简意赅：“来，吃。赔罪。”
　　安之咽了口唾沫，蹭过去接了鸡腿，还是忍不住问：“那个…越大哥，你刚才为啥突然锤我啊？”
　　越千里正撕下另一只鸡腿，闻言动作一顿，闷声道：“看岔了。”他大口啃着鸡肉，含糊地问，“你说有东西让我带去槐山，是啥？”
　　安之叼着鸡腿，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飘在一旁的英才。
　　英才朝他微微颔首。
　　安之这才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摸出一颗灵石。这灵石比寻常的更大一圈，通体莹白，内里似有星河流转，散发着温润却不容忽视的灵韵。
　　“喏，就是这个。”安之把灵石递过去。
　　正大快朵颐的越千里，目光触及这颗灵石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咀嚼的动作僵住，瞳孔骤然收缩，捏着鸡腿的手指猛地收紧，油汁滴落在地也浑然不觉。那表情，活像见了鬼——而且是顶顶厉害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