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途》凌波素尘

16、白山黑水灌红颜 红心绿肾授长生（五）

　　白山脚下，怪石嶙峋。
　　云如炬堆着满脸的笑，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对着岩石上那尊煞神般的黑袍使者连声道歉：“沧海万里向来最重信誉！这回的灵石……实在是……一万颗，真凑不齐了！全镇子的人日夜挖矿，挖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七千颗已是极限！使者大人，您看……能不能再宽限些时日？”
　　黑袍使者兜帽下的阴影动了动，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你保证的那位沅洄长老……真会露面？”
　　“一定一定！”云如炬手心捏着两把冷汗，心里直念佛：各路牛鬼蛇神，还得靠这非人的老怪物来打发，“我三个儿子都拜在他门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咳，不看长情也看短恩！他定会来的！使者稍待片刻就好！”
　　“哼，”黑袍使者冷笑一声，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听闻那沅洄癖好古怪得很。你连亲骨肉都能当‘贺礼’送出去，这般狠辣手段，难怪能坐稳沧海万里几十年。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挤进宫城的引荐名单了吧？”
　　云如炬额头汗珠滚落，忙用袖子去擦：“不敢不敢！云某只是尽本分……孩子们与沅洄长老投缘，学点傍身的术法也是好的！他们天资驽钝，开不了窍，能被长老看中……是、是他们的福气……”
　　“福气？”一个拖长了调子、阴恻恻的声音突兀响起，如同毒蛇吐信，“怕是怨气吧，云老友。你这些个‘福气’儿子，一天天可越来越不听话喽，气得老朽……又折寿了一岁啊。”
　　黑袍使者兜帽猛地一抬，警惕四顾，却见脚下立足的岩石骤然浮现出猩红的诡异咒文！浓稠如墨的黑雾自石缝中汹涌而出，瞬间凝聚成一个白衣黑袍、长须垂胸的老者身影——正是沅洄长老！他身后，还跟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含着手指，正瞪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云如炬一愣：“云生？长老您这是？”他心里咯噔一下，从未见过长老带徒弟下山！平日里要么是云实代劳，要么长老独自前来。云生刚上山没多久就被带下来……莫非长老嫌他痴傻，要退货？这么一想，他心底反倒松了口气。养了云生十几年，送走实属无奈。这孩子小时候只是迟钝些，大了越发痴傻，总被顽童欺负，自己又分身乏术……送去白山，指望着云实云在能照应一二。可眼下这情形……
　　黑袍使者压下惊疑，抬手敷衍地抱了抱拳：“阁下便是白山之主，沅洄长老？”
　　“正是老朽。”沅洄捋着长须，笑容“和蔼”，“白山避世已久，不问五城纷争。不知角城使者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黑袍使者开门见山：“听闻长老精通长生秘术。角城主有意合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长老何不将长生之术共享？届时，角城可助长老另辟仙山，独占鳌头！所有得享长生者，皆奉长老为主，香火永继！如此美事，长老不妨考虑一二？话已带到，三日后我再来听答复。”言罢，兜帽微掀，露出半张脸——坑坑洼洼，疤痕密布，如同被烈火反复炙烤过！
　　云如炬方才见长老没理他，正垂手缩在一旁装鹌鹑，乍见这半张鬼脸，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老朽送送使者。”沅洄长老适时出声，语气依旧“温和”。
　　“不必！”黑袍使者冷哼一声，猛地扯紧兜帽，只余一双阴鸷完好的眼睛露在外面，刀子似的剜了云如炬一眼。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退至半里之外，眨眼消失。
　　云如炬心有余悸地擦汗：“这脸……怕是被地狱火烧过吧？”
　　沅洄捻须，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角城自古便是修罗场。你能见着个四肢俱全的，都算丙等以上的灵师了。”
　　“唉，”云如炬叹气，目光转向含着手指、眼神空洞的云生，心头泛起酸涩，“我等凡夫俗子，能求个安稳已是万幸。长老……我这孩儿天生痴愚，远不及他两个哥哥伶俐。若长老觉得不便教导……我、我还是带他回去吧。”他想着，若真被退货，这孩子跟着自己，怕又要受尽欺凌。
　　沅洄长老长眉一抬，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不耐：“怎么？送出手的‘东西’，还能要回去的？”
　　“东西”二字刺得云如炬心头一堵，他强忍不快，垂头道：“长老息怒！并非冒犯，实在是这孩子……唉，从小被人哄骗着吃泥巴、砍石头，砍着自己脚趾头都不知停！长大了更是……被人唆使拿剪刀往自己身上扎窟窿！我、我实在是……”他声音哽咽，抬起袖子擦眼角。
　　沅洄瞥了一眼旁边呆若木鸡的云生，拢了拢宽大的袖袍，语气凉薄：“行了。你既能狠心将他送来我这，可见你这‘慈父’心肠也硬得很，不必在老朽面前演这出苦情戏。他在我这，再不济也饿不着冻不着，还有你那两个‘好儿子’照应。你这算盘打得震天响。”他话锋一转，“随我上山一趟吧，也看看你那些‘福气’儿子。”
　　大袖一挥，方才那猩红阵圈再次浮现。沅洄率先踏入，云生也懵懵懂懂地跟了进去。云如炬看着那黑雾缭绕的阵法，心头打鼓。长老向来厌恶外人踏足白山，他当年送云实云在上山，连山脚都未能踏入！后来靠着源源不断的供奉，才勉强得了山脚觐见的资格。如今竟能因云生上山？是福是祸？想到忤逆长老的下场，他咬咬牙，狠心一步踏了进去！
　　“嗡——！”
　　脑袋像是被两座大山狠狠夹击！剧痛瞬间撕裂神智！好在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再睁眼，一座巍峨的白玉大殿矗立眼前，匾额上三个滚金大字龙飞凤舞：长生殿。
　　沅洄长老正站在殿门口，枯瘦的手掌，竟在……抚摸一只石狮子？那石狮雕工精细，正襟危坐，颇有威仪。云如炬走近，莫名觉得这石狮子的神态……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
　　“长老喜欢石雕？改日我派人送几尊更威猛的来！两只哪够？门口该摆四只！正对殿门两侧各一，东西角再各镇一只！既显威仪，又迎宾客！”云如炬连忙讨好道。
　　沅洄蓦然回头，脸上绽开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哦？你也觉得……还缺两只？”他低低笑起来，笑声阴冷，“哈哈哈……你总是这般懂老朽心思。若是以后没了你……老朽怕是要寂寞得紧啊。”
　　云如炬心头警铃大作，下意识后退一步：“那……那我这就下山去安排？”
　　“慢着。”沅洄双手负后，抬头望着“长生殿”的牌匾，声音拖得又慢又长，“老朽问你……若你养了多年的孩儿，突然有一天不听话了，闹着要离你而去……你当如何？”
　　云如炬心头狂跳：果然！是云实他们惹祸了！带云生下来是敲打我！他连忙深深一躬：“多谢长老多年对犬子的养育之恩！此恩此德，云某万死难报！他们自幼得长老教诲，视我如陌路，这管教之事……云某实在有心无力！只是如今外面风雨飘摇，万不可让他们下山！若他们实在不懂事，长老尽管责罚！打也好，骂也罢，都是为了他们好！做长辈的，哪能真让孩子吃亏？就是知道外面人心险恶，才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啊！些许叛逆，长老您……您随意处置便是，可千万别真恼了他们，由着他们下山送死啊！”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哦？随意处置都行？”沅洄缓缓侧过脸，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像冰窟，“既然如此……不如你也留下，让他们也好好‘体会’一下你这当爹的‘良苦用心’？”
　　云如炬浑身汗毛倒竖，转身就想跑！
　　“咻！咻！”
　　数条漆黑的藤蔓如同毒蛇般破土而出，瞬间将他死死缠住！勒得他骨骼咯咯作响，皮开肉绽！
　　“长老！这是何意啊！我对您一片赤诚！天地可鉴！！”云如炬惊恐尖叫，只觉全身像被丢进了熔炉，剧痛让他眼球暴突，舌头打结，除了凄厉的惨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含着手指的小小身影，正歪着脑袋，懵懂地看着他在藤蔓中痛苦挣扎。
　　跑啊！ 云如炬在心中发出绝望的嘶吼。
　　惨叫声戛然而止。
　　不多时，长生殿东侧，多了一只新的石狮子。它高抬着脖子，双爪滑稽地曲跪在地，姿态卑微又可怜，凝固着永恒的惊恐。
　　云生痴痴地看着新出现的石狮子，似乎觉得有趣，伸出小手想去摸摸。一只枯瘦的手拦住了他。
　　白袍老者蹲下身，脸上是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声音轻柔得像在哄骗：“小云生啊……想不想你爹？老朽念你年幼无知，给你个机会自己选。是要……和他们团聚呢？”他指了指那三尊石狮，“还是……留下陪老朽，共求长生？”
　　云生只是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大眼睛瞪得久了，生理性的泪水无声滑落，也依旧不闭眼。
　　“哈哈哈……”沅洄长老忽然大笑起来，枯瘦的手掌拍了拍云生的脑袋，“想不到啊想不到，看似最痴傻的你，倒是个顶顶聪明的！好！从今往后，你就是老朽的首座童子了！你这痴病的躯壳留着无用……走，随老朽上山顶，给你换一副好皮囊！”
　　一老一小，身影没入宏伟的长生殿门。
　　数日后，殿门西角，第四尊石狮子悄然落成。
　　四尊石狮，镇守四方。头顶“长生”金匾，脚踏冰冷泥土。日日，夜夜，再无解脱之日。
　　直到某天。
　　轰隆——！
　　白山剧震！山顶爆发出遮天蔽日的猩红血雾，如同巨兽张口欲吞噬整座山峰！五张巨大的金色符箓破空而来，狠狠镇压而下，将红雾强行逼回山顶！混乱中，一缕细微的红雾侥幸逃逸，被符箓紧追不舍，直扑长生殿门口！
　　“嗤啦——！”
　　符箓白光暴涨，如同利剑穿透薄纸，将那缕红雾彻底打散、湮灭。随即，符箓似完成任务，自行飞回山顶。
　　殿门口，落叶堆积寸许。白衣黑袍的老者踩着枯叶，慢悠悠踱到那四尊石狮子面前，看了许久，才幽幽长叹一声：
　　“漫漫长生路啊……到头来，还是要靠你们几个……陪着老朽熬啊。”
　　又过了几日。
　　长生殿门口的落叶被扫得干干净净。一个青衣小童擦着汗，把笤帚往肩上一扛，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正要蹦跶进殿。目光扫过殿门右侧那只歪着脑袋、神态俏皮的石狮子时，发现它头顶落了片枯叶。
　　小童忙跑过去，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叶子打着旋儿飘走。他又用袖子仔细擦了擦石狮光滑的脑袋。看着那狮子歪头的可爱模样，他下意识地也跟着歪了歪脑袋，咧嘴一笑。
　　“师兄——！”他朝殿内欢快地喊道，“我今天的功课都做完啦！放我下山玩一会儿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