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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白山黑水灌红颜 红心绿肾授长生(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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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内,玉石瓦片反射着刺目白光,将殿中角落的阴影都驱得无处遁形。中央巨大的白玉莲台明灭不定,流转着诡异的光晕。莲台上盘坐着一位老者,白衣外罩着宽大黑袍,长须垂胸,乍看慈眉善目。他长耳微动,捕捉到了殿门外细微的脚步声。
老者缓缓掀开眼皮,拖长了调子:“徒儿,今日怎地未去修炼场……”话音未落,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狭长的眼睛倏地瞪大,掠过一丝惊喜,“哎呀!怎么是你?谁让你来的?可用过膳了?”他忙不迭从莲台上起身,几步抢到门口,伸出枯瘦的手,热络地扶住门口的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粉雕玉琢,稚气未脱,正含着手指歪头打量他,声音含混:“两个哥哥都不见啦,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长老脸上笑开了花,枯瘦的手从少年单薄的肩头一路滑到手腕,轻轻揉捏着,声音软得像掺了蜜:“他们呀,上山洒扫去啦,过几日就回。你且在我这儿安心住下,瓜果点心管够!告诉长老,你爱吃什么?”
少年乖巧答道:“我什么都吃。”
“哎哟,真是好养活!”长老笑得见牙不见眼,“那你可知,你父亲送你来,所为何事?”
少年眨巴着眼:“修炼……长生。”
“对喽!”长老牵起他的手往殿内走,语气循循善诱,“为师这儿呢,有两种长生之法。其一嘛,是每日勤修苦练,淬炼肉身,感知天地灵力,还要激化灵田……啧,那可是要生生忍受九九八十一刀剐肉剔骨之痛,昼夜不停,直至‘开窍’。此法凶险万分,成者万中无一,为师一向不推荐。”
他将少年引至那巨大的白玉莲台边,扶着他坐上去,又将他柔软的小手交叠放在盘起的腿上,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微微一颤,眼神懵懂。
长老直起身,慢悠悠踱到一旁的木桌边,从烛台底下抽出一张惨白的符纸,轻轻放在一片莲瓣上。
霎时间,浓稠如墨的黑雾猛地从莲台底座汹涌而出,瞬间将盘坐其上的少年吞噬!黑雾翻滚中,只听得里面传来少年凄厉的惨叫:“长老!救我——!”
长老满意地点点头,手指微抬,那符纸便飘回烛台。黑雾如潮水般退去,露出莲台上冷汗涔涔、抖如筛糠的少年。长老温声问:“如何?可想好选哪条路了?”
少年扶着冰凉刺骨的莲瓣底座,喘息着抬起头,脸上哪还有半分懵懂,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嘶哑:“你……根本就没给别人选第二种的机会吧?”
长老一愣,弯腰凑近,语气带着迟疑:“你说什么?”
少年死死盯着他:“长老,你收了那么多弟子,为何身边只留了两人?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长老眼神一沉,袖中手指暗自掐诀,面上却依旧和蔼:“自然是修炼有成,去了山顶更好的宫殿精修。你只要乖乖听话,做到首座童子的位置,自然也能更上一层,彻底脱离凡尘俗世,逍遥天地间。”
少年缓缓从莲台上爬起,声音低沉:“那……两位哥哥能去吗?”
长老笑道:“他们与我签的是‘死咒’,我保他们父亲长生六十年,换他们此生不得离我左右。你却不同,我身边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只要你听话……我亲自送你一程。”
少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怪异的笑声:“所以……这世上根本没有长生。你只是在钻时间的空子!怪不得那些‘去了山顶’的师兄杳无音信……哪有什么更上一层?‘死咒’一催,直接见阎王,可不就‘脱离尘俗,逍遥天地’了么?”
长老眯起眼,周身气息陡然转冷:“你……是云在?”
莲台上的“少年”伸手往脸上一抹,符纸光芒闪过,露出云在原本清俊却带着决绝的脸:“是我。这换形符纸,还是您‘亲传’的呢,师父……您竟一点都没察觉?”他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
长老心头剧震!自这“少年”进门,他竟无法调动殿内任何一张符纸!有人无声无息破了他的溯回大阵!而他的法器莲台又被云在占据……绝不能让他发现莲台的秘密!
他强压下惊怒,脸上挤出一丝痛心疾首:“唉,为师老了,眼神不济了。云在啊……你想不想离开白山,重获自由?为师……可以替你解开‘死咒’,送你回家。”
云在挑眉:“‘死咒’……不是无解?”
“傻孩子!”长老一脸“你太天真”的表情,“天下哪有真正无解之物?只看你想不想解,以及……愿不愿付出代价。你跟随为师多年,虽说杂事重活多是云实操持,可没你的帮衬,他也独木难支啊!你的付出,为师都看在眼里。”他语气愈发“诚恳”,“云在,昨日为师罚云实是重了些,他心中记恨,难免与你说了些不该说的……其中虽有些许实情,但你想想,若为师真要害你们,你们焉能活到今日?凡尘俗世,多少人学艺十年,劳碌一生,为衣食住行所困,为钱财奔波?你入山以来,可曾为这些发过一日愁?你已比世上九成九的人幸运百倍!人间百苦,你只尝了最浅的一味。若连这点都受不住,谈何大道?为师今日给你机会,只要你点头,代价为师替你担了!你自己选吧。”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蛊惑。
云在沉默片刻,问道:“你真能解我‘死咒’?”
“自然!”长老眼中精光一闪,朝他招手,“来,到为师身边来,这就替你解咒。”
“呵……”云在忽然歪头一笑,带着无尽的嘲弄,“‘长大’?我明明……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吧?”
“老头子”三字出口的瞬间,异变陡生!云在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佝偻下去,光滑的皮肤急速萎缩,深刻的皱纹爬满脸颊、脖颈、手臂……眨眼间,那个明媚“少年”竟化作一个行将就木的耄耋老翁!
“你!你竟敢逆转溯回咒!找死!”长老震怒,刚要动作,却惊觉双脚如被铁水浇筑,死死钉在原地!他急掐法诀欲召符纸,数张白符应召飞来,他刚露喜色,那符纸却擦着他耳际呼啸而过,直射身后!
噗嗤——!
一柄通体漆黑、布满血色咒文的长剑,带着冰冷的杀意,毫无阻碍地洞穿了他的胸膛!剑尖透出,咒文红光流转,映得殿内一片妖异。
“呃……”长老呛出一大口鲜血,气极反笑,艰难地侧过头,“云实……好,好得很!你们……这是联手造反呐?”
云实面无表情地松开剑柄,看也不看摇摇欲坠的长老,径直走到莲台边,迅速将三张金光符箓拍在衰老不堪的云在周身大穴上。符光流转,勉强遏制住那可怕的衰老侵蚀。
“我待你们不薄!要什么给什么!”长老目眦欲裂,胸口的剧痛和灵力溃散让他声音嘶哑,“你们知道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了吗?只有我这长生殿是净土!以为离了我,你们能活?宫城肆虐,角城撕斗,商城醉生梦死!微城羽城苟延残喘!连你们那好父亲,都得靠着宫城施舍的沧海万里残羹剩饭过活!凭你们两个连‘开窍’门槛都没摸到的废物,出去就是死路一条!你们只能靠着我活!”
云实缓缓转过身,脸上是山雨欲来的阴沉:“靠你活?用我们的身体做炉鼎,窃取时光缝隙,滋养你偷来的长生!再把我们丢进修炼场‘回炉重造’,只为继续享用年轻的皮囊!说到底,是你靠我们活!你的长生,是用我们的命堆出来的!”
长老身体一僵,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颓然垂下。紧蹙的长眉却舒展开来,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扭曲的笑容:“原来……你都知道了?何时知道的?从何处?云如炬?呵……你们父子四人,没一个好东西!打着送礼的名头,实为夺命!我予你们一家天大恩情,你们……真是该死啊!”
“该死”二字如同催命魔咒!云实和莲台上的云在同时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撕裂!剧痛瞬间攫取呼吸,两人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云实啊云实,”长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惋惜,“你向来聪慧谨慎,为师本想好好栽培你的。那新来的傻小子虽痴,胜在鲜嫩,若你今日不反,为师便用他为你打造一副‘长生骨’,传你真正的长生术……可惜!可惜你终究沉不住气!既然如此……”他眼中凶光毕露,“你们这一家子,就给我永生永世,当这殿前的看门狗吧!”
他染血的右手猛地抬起,虚空一抓!
嗡——!
巨大的白玉莲台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血红光芒!磅礴如海的漆黑雾气如同挣脱囚笼的凶兽,瞬间将云实和衰老的云在彻底吞没!黑雾之中,无数柄由雾气凝成的锋锐刀刃疯狂切割、绞杀!血肉撕裂的闷响与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嘶吼在空旷的大殿内凄厉回荡!
“唉……”长老看着那翻腾的黑雾,摇头叹息,语气却冰冷如霜,“谁叫你们……不听话呢?为师也是……迫不得已啊。要怪,就怪你们那贪得无厌又薄情寡义的父亲,没把你们教好。既想攀高枝,又不肯低头……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徒儿,你说……是不是?”
黑雾翻涌片刻,渐渐平息。莲台上,只剩两具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的残骸。其中一具的胸口处,嵌着一颗沾满血污、却依旧散发着微弱灵光的石头。
长老捂着胸口汩汩流血的窟窿,踉跄走近,枯瘦的手伸向那颗灵石。指尖即将触及时,他动作猛地一顿!左手拇指飞快地在其余指节上掐算,闭目凝神片刻,低声自语:“角城的人……这时候来?是巧合……还是……”
他直起身,脸上戾气未消,长袖对着莲台狠狠一挥!那两具惨不忍睹的尸骸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又抬手在胸前透出的黑色剑柄上一点,那布满咒文的凶剑便化作一缕黑烟,钻入莲台底座之下。
待一切痕迹清理干净,他才整了整染血的黑袍,强提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踱出殿门。站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他大袖一甩。
轰!轰!
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凭空而落,一左一右镇守殿门。一只正襟危坐,威严肃穆;另一只却歪着脑袋,带着点顽皮的天真。
长老定定地看了许久,染血的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喃喃道:“这模样……像极了你们刚来的时候。一个小大人……一个大小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晃着那颗须发皆白的头颅,拖着那身染血的白衣黑袍,一步一晃地走回殿内,幽冷的声音拖得老长,如同鬼魅的吟唱,在空旷的大殿内久久回荡:
“世人都道长生好,谁见孤寂躲不了?”
“痴愚父母自古多,孝顺儿孙……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