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杳数

8、米兰

　　冰冷的沉默持续了数周，像一层厚厚的冰壳，将两人冻结在各自的时空里。

　　秋天更深了，窗外的梧桐叶大片大片地凋落，露出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色的天空，一派萧瑟。

　　屋内的空气似乎也停止了流动，沉闷得令人窒息。

　　那种极致的安静，比任何吵闹都更能侵蚀人的意志。

　　他们像两座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塑，维持着一种脆弱而痛苦的平衡，谁也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到哪一天，又会以何种方式被打破。

　　打破平衡的，是一封来自米兰的电子邮件。

　　那天傍晚，孟惑像往常一样，在确认凌耀尚未回来后，快速地从房间出来加热速食。

　　笔记本电脑放在餐桌上，屏幕亮着，显示着新邮件的提示。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发件人：米兰设计大学招生办公室。

　　主题：关于您的申请及奖学金申请结果。

　　他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勺子。

　　深呼吸了几次，他才点开那封邮件。

　　冗长的客套话之后，是关键的一句：“我们很高兴通知您，您已被我校视觉传达设计硕士课程录取，并获得部分奖学金……”

　　后面的话，孟惑有些看不清了。

　　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紧接着，是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狂喜和……解脱？

　　梦想，那个几乎要被琐碎现实和无尽争吵彻底掩埋的梦想，竟然在这样一个冰冷的、绝望的时刻，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照进了他的生活。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抬起头，环顾着这个冰冷、寂静、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出租屋。

　　目光扫过凌耀常坐的沙发位置，扫过厨房里他习惯性乱放的水杯，扫过那扇紧闭的、属于凌耀的卧室门。

　　去米兰。

　　意味着离开这里，离开南净，离开……凌耀。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离开。是的，必须离开。

　　这个地方，这段关系，已经变成了一座囚笼，正在一点点杀死他，也杀死曾经那个对设计、对生活充满热忱的自己。

　　去米兰，重新开始。

　　这个想法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回复了邮件，接受了录取。

　　然后，他关掉电脑，坐在餐桌前，却一口也吃不下。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开始默默地、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首先是自己书房里的设计稿、画材、参考书。

　　他把它们仔细地分类，打包。

　　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什么，尽管他知道凌耀还没有回来。

　　这个过程，像是在进行一次漫长的告别。

　　每一件物品，都沾染着过去的记忆。

　　那张他们一起在二手市场淘来的书桌，那把凌耀抱怨过太硬但他却很喜欢的椅子，墙上贴着的、早已褪色的设计海报……

　　他没有流泪，只是抿着唇，眼神坚定而空洞。

　　凌耀那天回来得格外晚，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

　　他似乎在外面喝了很多酒，脚步有些虚浮。

　　推开门的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屋子里有些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

　　——某种维持了很久的、死寂的平衡被打破了。

　　他的目光扫过客厅，最终落在餐桌旁那几个已经封好的纸箱上。

　　纸箱上贴着标签，写着“书籍”、“画材”。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孟惑听到开门声，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准备打包的相框。

　　——里面是他们大一时在梧桐大道上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人笑得没心没肺，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身上。

　　两人在昏暗的客厅里对视了一眼。

　　这是几周来第一次真正的目光接触。

　　凌耀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孟惑的眼神则平静得多，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事不关己的淡漠。

　　凌耀的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想问那些箱子是怎么回事，想问他要干什么。

　　但酒精麻痹了他的舌头，而孟惑那冰冷的眼神更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开口的冲动。

　　骄傲和那该死的、习惯了沉默的习惯，再一次牢牢地锁住了他。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只要他不问，这一切就没有发生，那些箱子就不存在，孟惑……也不会离开。

　　孟惑收回了目光，没有解释，没有告别，就像没有看到凌耀这个人一样。

　　他拿着相框转身走回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仿佛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他只是普通地拿了个东西。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落下。

　　也像最终判决的槌音。

　　凌耀僵在原地，看着那扇再次紧闭的房门，又看看那些扎眼的纸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那股突如其来的、灭顶般的恐慌。

　　他踉跄着走到沙发边，重重地坐下，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诡异的氛围在持续。

　　孟惑继续着他的打包工作，动作依旧很轻，但不再刻意回避凌耀。

　　他当他不存在。

　　凌耀则像一个游魂，更晚地回家，更早地出门，尽可能地避开所有可能碰面的时刻。

　　他不敢问，不敢阻止，甚至不敢去细想这意味着什么。

　　他隐约猜到了。

　　米兰。

　　孟惑曾经无数次提过、向往过的地方。

　　那个他们曾经一起憧憬过，后来却在争吵中被嗤之以鼻的梦想之地。

　　终于，在一个周六的清晨，凌耀没有再早早出门。

　　他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

　　他知道，那一刻到了。

　　孟惑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背着一个硕大的画筒，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看起来清瘦而疲惫，但眼神却有一种异样的坚定。

　　他最后环视了一圈这个生活了几年的地方，目光没有在任何属于凌耀的物品上停留。

　　然后，他走向门口，手握住了门把手。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坐在沙发上、像被定住的凌耀一眼。

　　凌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看着孟惑的背影，那个曾经他无比熟悉、无比眷恋的背影，此刻决绝得像个陌生人。

　　他想站起来，想冲过去拉住他，想问一句“能不能别走”，或者哪怕只是一句“一路顺风”。

　　但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那些争吵的画面，那些恶毒的话语，那些冰冷的沉默，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飞速闪过。

　　他还有什么资格挽留？他还能说什么？

　　“吱呀——”一声。

　　门被打开了。

　　清晨微冷的光线和楼道里特有的气味涌了进来。

　　孟惑的脚步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一下。

　　他没有回头。

　　然后，他拉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咔哒。”

　　一声轻响，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却像世界上最沉重的声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屋子里只剩下凌耀一个人，和满室冰冷的、死寂的空气。

　　以及那几个还没来得及搬走的、写着“书籍”、“画材”的纸箱，无声地证明着另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防盗门。

　　门外，是孟惑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歇斯底里的告别，没有最后的争吵，甚至没有一句“再见”。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分开了。

　　南净市的这个清晨，梧桐叶落了一地，无人清扫。

　　一个少年拖着行李，奔赴他的远方。另一个少年被困在原地，守着爱情的废墟。

　　他们的故事，仿佛从未开始，也仿佛早已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