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杳数

4、挑剔

　　毕业，像一场喧嚣过后骤然降临的寂静。

　　没有盛大的庆祝，没有向往的旅行，甚至没有一份像样的offer来为四年青春加冕。

　　他们穿着租来的学士服，在南净大学的梧桐树下拍了几张表情勉强的合影，然后就像两滴被甩出河流的水珠，被迫直面现实干涸的河床。

　　最终，凌耀放下身段，通过一位远房亲戚的介绍，进了一家规模不大、氛围沉闷的本地证券公司营业部，从最基础的客户经理助理做起。

　　工作内容琐碎而机械，打电话推销产品、整理客户资料、处理投诉，与他梦想中在金融街挥斥方遒的场景相去甚远。薪水微薄，仅够勉强覆盖房租和基本生活。

　　孟惑的情况稍好一些，凭借出色的作品集和相对较低的薪资要求，被一家小型电商公司录用为美工。

　　主要负责修图、制作详情页、设计促销海报。

　　工作重复性高，创意空间有限，常常被运营和老板指手画脚，反复修改，直到最初的设计变得面目全非，毫无美感可言。

　　“这根本就是审美□□！”孟惑不止一次在下班回家后，把背包狠狠摔在沙发上，对着凌耀抱怨，“他们根本不懂设计！只知道红底白字加大框！土死了！”

　　最初，凌耀还会放下手里正在研究的、其实并没什么人看的股市分析报告，耐心听他倾诉，给他倒杯水，安慰他：“刚开始都这样，忍一忍，积累点经验再说。”

　　但这样的抱怨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凌耀自己的工作同样憋闷，顶着名校金融专业的光环，却每天干着近乎客服和销售的活儿，被客户刁难，被业绩压得喘不过气。

　　他内心的失落和焦灼并不比孟惑少半分。

　　听得多了，那份耐心便渐渐耗尽了。

　　“行了，哪份工作不受气？能挣钱就不错了。”某天，当孟惑又一次抱怨甲方第N次要求把logo放大时，凌耀头也没抬，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处理着工作群里永远响个不停的消息。

　　孟惑的抱怨戛然而止。

　　他看着凌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侧脸，那股不被理解的委屈瞬间涌了上来。

　　他抿紧了唇，默默拿起沙发上的背包，转身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让凌耀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紧闭的房门，皱了皱眉，心里掠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又被一种“我也很累，谁来理解我”的情绪所取代。

　　他最终没有起身，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继续埋头于手机。

　　那扇门，仿佛成了他们之间第一道有形的隔阂。

　　生活的重压真正开始了。

　　微薄的薪水要精打细算才能维持开销。他们开始为钱争吵。

　　“这个月水电费怎么又超了？你是不是又忘记关空调了？”凌耀看着账单，眉头紧锁。

　　“天气这么热，难道不开空调吗？你那个游戏手柄才是不必要的开销吧？”孟惑不服气地反驳。

　　“我那是压力大偶尔放松一下！你呢？又买那么多画材，用的完吗？”

　　“那是我的工作必需品！不像你，就知道打游戏！”

　　争吵的主题从抽象的工作抱怨，落到了具体的一分一厘上。

　　每一笔支出都可能成为导火索。

　　爱情在柴米油盐的算计中，渐渐失去了轻盈的模样。

　　以前在学校，他们约会可以去□□致的餐厅，看最新上映的电影。

　　现在，外出吃饭变成了一种奢侈娱乐。

　　更多时候是在家煮一碗清汤挂面，或者点最便宜的外卖。

　　周末的娱乐活动从逛街看电影变成了去免费的公园散步，或者干脆宅在家里。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热恋过后、直面现实的同性恋人。

　　经济的拮据放大了彼此的性格缺点，也磨损着情感的耐心。

　　凌耀习惯了粗线条，他依旧东西乱扔，袜子满天飞，洗碗总是洗不干净油渍。

　　孟惑的洁癖和强迫症在巨大的工作压力和糟糕的居住环境下，变得越发敏感和尖锐。

　　“凌耀！跟你说过多少次！牙膏从底部挤！你看看这弄得一团糟！”

　　“凌耀！浴室地台上的水渍你能不能擦一下？滑倒了怎么办？”

　　“凌耀！这衣服不能机洗！你看都缩水了！”

　　孟惑的唠叨和抱怨越来越频繁，语气也越来越不耐烦。

　　他觉得自己在忙碌的工作之余，还要像个保姆一样跟在一个巨婴后面收拾，身心俱疲。

　　凌耀则觉得孟惑越来越斤斤计较，吹毛求疵，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毫无以前的温柔体贴。

　　他工作压力大，回到家只想放松，却要面对无休止的指责和挑剔，让他倍感压抑和烦躁。

　　“你能不能别叨叨了？烦不烦！”一次，当孟惑又一次指责他忘记倒垃圾时，凌耀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我上班已经很累了！这点破事你顺手做了不行吗？非要没完没了地说！”

　　“你累？我就不累吗？”孟惑的声音瞬间拔高，眼圈气得发红，“我上班受气，回家还要给你当老妈子？凌耀你讲点道理行不行！”

　　“是！我不讲道理！就你辛苦！就你委屈！”凌耀猛地站起来，踢开脚边的凳子，“这日子过得真他妈没劲！”

　　激烈的争吵后，往往是漫长的冷战。

　　谁也不理谁，狭小的出租屋里空气凝固得像冰。

　　有时候凌耀会摔门而去，在楼下漫无目的地晃荡，抽掉半包烟。

　　有时候孟惑会躲在房间里偷偷掉眼泪，觉得这段感情变得如此陌生和令人窒息。

　　他们也不是没有过好的时候。

　　发薪日那天，他们会难得地一起去超市采购，买点好吃的改善伙食。

　　偶尔某个周末，天气很好，两人心情都不错，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笨手笨脚地尝试做一顿大餐，虽然往往以失败告终，但过程中或许能找回一丝往日的温情。

　　凌耀会在孟惑熬夜赶设计稿时，默默给他泡一杯热牛奶放在桌边。

　　孟惑也会在凌耀因为业绩不达标而沮丧时，笨拙地拍拍他的背，说一句“下次努力”。

　　但这些温暖的瞬间，如同阴霾天空里偶尔透出的微弱星光，很快又会被下一次的争吵和冷战所淹没。

　　和好的速度越来越慢，冷战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伤害彼此的话语，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进心里，慢慢累积。

　　他们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

　　那份在大学梧桐树下炽热纯真的爱恋，在现实生活的打磨下，变得沉重、疲惫、布满裂痕。

　　他们依旧睡在同一张床上，但背对背的时候越来越多。

　　交流变得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浮于表面。

　　“晚上吃什么？”

　　“随便。”

　　“我加班，晚点回。”

　　“哦。”

　　对话简短，缺乏温度。

　　同一个空间，却像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各自承受着工作的压力和内心的苦闷，却不再愿意或者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倾诉，也从对方那里得不到有效的理解和安慰。

　　那种“差一点”的魔咒，似乎从学业、工作，蔓延到了他们的感情上。

　　他们差一点就能体谅对方的疲惫，差一点就能忍住那句伤人的话，差一点就能在冷战过后先服个软…

　　可总是差那么一点。

　　裂痕，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差一点”中，悄然生长、蔓延，如同老房子墙壁上不起眼的缝隙。

　　初时无碍，却在风雨的不断侵蚀下，逐渐加深、变宽，终有一天，会动摇整个根基。

　　他们都隐约感觉到了那令人不安的碎裂声，却都疲于应对，或者说，都带着一种年轻的倔强和骄傲，不愿先低头，不愿先承认自己的脆弱，只是眼睁睁看着那段曾以为能天长地久的感情，在现实的泥沼中，一步步滑向未知的深渊。

　　南净市的梧桐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再也无人有闲心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