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杳数

12、秘密

　　巴黎的深秋，落叶铺满了石板街道，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湿冷的寒意。

　　孟惑裹紧了风衣，快步穿过塞纳河畔，赶往工作室。

　　他刚刚结束与一个难缠客户的会议，虽然最终拿下了项目，但过程耗尽心力，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

　　就在他等红灯的间隙，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却让他瞬间僵在原地。

　　“孟先生您好，冒昧打扰，我是凌耀先生的同事。他前日晚间于伦敦突发急性阑尾炎入院手术，术后情况尚稳定，但需静养。他昏迷初醒时曾短暂提及您的联系方式…我们尝试联系他在国内的家人未果，无奈之下叨扰您，万分抱歉。若您知晓其亲友联系方式，盼能告知。”

　　短信后面附带了伦敦那家医院的名称和病房号。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

　　手机屏幕的光在黄昏的雾霭中显得格外刺眼。

　　凌耀…手术…昏迷…

　　这些词汇像冰冷的针，扎进他以为早已坚不可摧的心脏。

　　隔着近千公里的距离，隔着两年多的时光，那个人的消息，竟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重新闯入他的生活。

　　他几乎能想象出凌耀躺在异国医院病床上的样子。

　　——苍白、虚弱、拧着眉，或许还会因为麻烦别人而带着惯有的、别扭的倔强。

　　那一刻，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他的手指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打开了机票预订APP，搜索着最近一班从巴黎飞往伦敦的航班。今晚就有。

　　他甚至已经开始核对护照有效期，计算从工作室回家取证件再去机场的时间。

　　心跳得又快又乱，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恐慌的悸动。

　　去吗？

　　去看他。去确认他是否安好。

　　去…见一面。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一切理性的阻拦。

　　那些沉淀下去的过往，那些被时间掩埋的情绪，在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剧烈地搅动起来。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确认支付”按钮的前一秒，他的动作停滞了。

　　像是电影画面的突然定格。

　　他去，又能做什么？

　　以什么身份？前男友？一个…

　　曾经恶言相向、彼此伤害至深的旧人？

　　见了面，说什么？

　　问候显得虚伪，关心显得尴尬，提及过去更是愚蠢。

　　除了让彼此重新陷入难堪和痛苦的回忆，还能有什么？

　　凌耀或许并不想见他。

　　那条短信，或许只是他意识模糊时的呓语，而非本意。

　　自己这样贸然出现，会不会反而是一种打扰，一种令他更不悦的负担？

　　而且…他自己呢？

　　他好不容易才从那段泥泞中挣扎出来，在巴黎刚刚站稳脚跟，有了新的事业，新的生活。

　　他真的要再次踏足那片情感的雷区吗？

　　无数的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

　　最终，他的手指缓缓离开了屏幕。

　　APP界面暗了下去，倒映出他此刻复杂而苍白的脸。

　　他靠在冰冷的河畔栏杆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巴黎冷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

　　他最终没有订票。

　　他回复了那条短信，语气克制而礼貌：“谢谢告知。我与凌耀先生已久未联系，并无其家人联系方式。祈愿他早日康复。不便打扰，请勿再联系。”

　　发出这条短信，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收起手机，看着塞纳河水无声流淌，夕阳的余晖将水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色。

　　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又冲动地、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了。

　　————————————

　　伦敦，私立医院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

　　凌耀醒来已有两天，手术后的疼痛逐渐减轻，但身体的虚弱和独在异乡生病的孤寂感，却格外清晰。

　　意识模糊时，他好像确实断续地喊过一个名字，吐露过一串数字。

　　等他完全清醒，从同事口中得知他们曾试图联系孟惑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尴尬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立刻请求同事不要再尝试联系，并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他盯着那条已发送的短信和孟惑那条客气又疏离的回复，看了很久很久。

　　屏幕的光映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眼神晦暗不明。

　　他知道孟惑在巴黎。

　　他一直都知道。

　　通过一些极其迂回的方式，他零星地捕捉着关于他的碎片信息：他毕业了，他得奖了，他去了巴黎，他似乎做得很好…

　　这些消息让他有种复杂的安慰，也伴随着更深沉的失落。

　　在病痛脆弱的时候，潜意识背叛了他，泄露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依然记得那个人的号码，依然在最无助的时刻，渴望一丝来自过去的牵绊。

　　然而，孟惑的回复像一盆恰到好处的冷水，浇醒了他。

　　是啊。

　　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结束得那么难看，那么彻底。他凭什么还在期待什么呢？

　　他手指摩挲着手机屏幕，那个熟悉的号码就在通讯录的最底层，从未删除，却也从未拨出过。

　　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忍不住要拨过去了。

　　想听听他的声音，想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自己生病了很难受？

　　告诉他看到他现在很好自己有点高兴又有点难过？

　　告诉他…其实这些年，他后悔了？

　　但他最终没有。

　　骄傲、愧疚、还有那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伤害和时光，阻止了他。

　　他删除了那条短信记录，将手机扔到一旁，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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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类似的“差一点”，在分开后的岁月里，并非第一次发生。

　　孟惑曾在米兰的街角，看到一个背影极像凌耀的亚洲男人，心跳骤停，下意识地追了半条街，直到对方转过身，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他愣在原地，怅然若失。

　　凌耀曾在金融城的咖啡馆，听到邻座有人讨论一个巴黎的设计展，提到了孟惑的名字和作品，他端着咖啡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咖啡溅出来，烫红了手背，他却浑然不觉，只竖着耳朵想捕捉更多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他们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

　　——生日、春节、或者只是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突然强烈地想起对方。

　　思念来得毫无征兆，汹涌澎湃。

　　差一点，就想发一句“生日快乐。”

　　差一点，就想问一句“最近还好吗。”

　　差一点，就想不顾一切地买一张机票，飞到大洋彼岸，只为了远远地看一眼。

　　但每一次，都止步于“差一点”。

　　理智总会适时地抬头，将那点危险的冲动狠狠压下。

　　他们之间，有太多“差一点”了。

　　差一点考上北立。

　　差一点找到好工作。

　　差一点在争吵后服软。

　　差一点在冷战中去哄对方。

　　差一点…就能在一起很久很久。

　　无数个“差一点”，堆积成了无法挽回的“错过”。

　　而如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早已不仅仅是那两分的分数，不仅仅是年少气盛的骄傲，不仅仅是现实的残酷。

　　更是两年多彻底空白的时间，是各自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是已经愈合又留下狰狞疤痕的旧伤，是那种“我知道你很好，但已与我无关”的清醒认知。

　　他们就像两条曾经激烈交汇的河流，在经历了一段浑浊汹涌的纠缠后，最终分道扬镳，奔向了不同的入海口。

　　沿途的风景、水质、流速都已完全不同，再也无法融合。

　　即使再见，除了客套的寒暄和物是人非的感慨，还能剩下什么呢？

　　那些激烈的爱恨，早已被时间稀释。剩下的，只是一点淡淡的遗憾，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差一点”的无奈。

　　他们终于明白了，有些距离，是无法跨越的。

　　有些人，是注定错过的。

　　不是不爱了。

　　而是他们已经不能再去相爱了。

　　在无数个“差一点”的瞬间之后，他们终于学会了，如何彻底地、安静地，退出彼此的人生。

　　塞纳河水静静流淌，泰晤士河畔雾锁重楼。

　　两个生活在不同河流畔的人，在同一个夜晚，望着窗外不同的风景，心中回荡着同样的、无声的叹息。

　　然后，各自转身，淹没于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