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杳数

11、旧物

　　时间是最冷静的旁观者，也是最温柔的治愈者。

　　两年多的光阴，足以让许多尖锐的痛楚变得钝化，让沸腾的情绪沉淀为心底一层薄薄的沙。

　　在米兰和伦敦各自忙碌的轨迹中，孟惑和凌耀都逐渐习惯了没有彼此的生活。

　　学业、工作、新的朋友、新的挑战……

　　这些构成了他们世界的主体，将过去的记忆挤压到角落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

　　他们很少再刻意去想起对方，仿佛那已是前世之事。

　　然而，有些牵绊，并非距离和时间能够彻底斩断。

　　一个寻常的周末午后，孟惑在巴黎租住的公寓里整理旧物。

　　——他从米兰毕业搬来巴黎时，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一些不那么紧要的物品刚从米兰托运过来。

　　在一个尘封的纸箱底部，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相框边缘。

　　抽出来，擦掉灰尘。

　　是那张他离开南净时，最终没有带走的合影。

　　——大一时，在南净大学的梧桐树下，他和凌耀肩并肩，笑得没心没肺，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们年轻飞扬的脸上跳跃。

　　孟惑的手指顿住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照片，仿佛透过那层玻璃，触摸到了那段早已被封存的时光。

　　心脏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像是被极细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微小而清晰的酸胀感。

　　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怅惘。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久到照片上的那两个少年，熟悉又陌生。

　　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地将相框扣在桌面上，没有扔掉，也没有摆出来，只是重新放回了箱子的最底层，像埋葬一个时代的琥珀。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伦敦。

　　他的朋友前两年一家都搬到了英国。

　　凌耀在朋友家昏暗的地下室里，寻找一份几年前的学习资料。

　　朋友一家准备搬家，催他快来把寄存的东西清走。

　　角落里，那几个封存着孟惑遗落物品的纸箱，沉默地堆叠着，盖满了厚厚的灰尘。

　　凌耀的目光扫过那些箱子，动作停滞了一下。

　　犹豫片刻，他还是走了过去，撕开了最上面一个箱子的胶带。

　　——那胶带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有些发脆。

　　箱子里是孟惑的画册、几本精装的设计理论书、还有一些零散的素描稿。

　　最上面，随意地放着一本牛皮纸封面的速写本。

　　鬼使神差地，凌耀拿起了那本速写本，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已经微微泛黄。

　　上面画的不是设计草图，而是……他。

　　很多张他。

　　在图书馆趴着睡觉的侧脸，在篮球场上跃起投篮的瞬间，在出租屋沙发上皱着眉看财经新闻的样子，甚至是他某次发脾气后、背对着生闷气的背影……笔触有些稚嫩，却捕捉得极其生动，充满了……爱意。

　　凌耀一页页地翻看着，呼吸渐渐变得沉重。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那些早已模糊的日常，随着这些画稿，汹涌地回溯到眼前。

　　他甚至能回忆起某张画发生时，他们之间可能正在为什么小事闹别扭，或者刚刚分享过一块甜蜜的蛋糕。

　　速写本的最后一页，画的是一棵繁茂的梧桐树，树下两个模糊的牵手背影。

　　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是孟惑的清秀笔迹：“希望很多年以后，梧桐树还是这么高，我们还是这么好。”

　　日期，是他们大三那年的秋天。

　　凌耀猛地合上了速写本，像是被烫到一样。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闷得发疼。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地下室的灰尘味呛得他几乎要咳嗽，但他只是死死地攥着那本速写本，指节泛白。

　　原来，他们也曾经那样好过。好到值得被一笔一画地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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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年初夏。

　　孟惑因为一个合作项目，需要回国内短暂出差。

　　项目地点就在上海，但他鬼使神差地，提前两天订了机票，先飞回了南净市。

　　他说服自己，只是回去看看母校，看看曾经的老师，顺便取一些还留在朋友那里的旧物。

　　飞机落地，熟悉的潮湿温热空气包裹而来。南净市的变化很大，多了许多高楼，地铁线也新增了几条。

　　但当他坐上出租车，报出南净大学的名字时，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依旧悄然弥漫开来。

　　车子驶入大学城区域，那些熟悉的街景渐渐映入眼帘。

　　最终，停在了南净大学的西门。

　　正值毕业季，校园里随处可见穿着学士服拍照的学生，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和离别的伤感，一如当年的他们。

　　孟惑没有联系任何旧友，只是一个人，慢慢地沿着熟悉的路径走着。

　　图书馆、教学楼、体育馆……

　　它们依旧矗立在那里，静默地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

　　他的脚步，最终停留在了那条著名的梧桐大道。

　　初夏时节，梧桐树叶早已长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阳光只能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和他离开时的萧瑟景象完全不同，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树，还是那些树。

　　甚至比他记忆中的更加粗壮、更加茂盛。

　　他慢慢地走在树下，听着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听着远处毕业生的欢声笑语。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重叠。

　　他好像看到了多年前，那两个穿着廉价T恤衫、手牵着手、在树下畅想着北立大学和遥远未来的少年。

　　他们的笑声似乎还回荡在空气中，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

　　他走到那棵他们曾经最爱倚靠着看书、聊天的老梧桐树下，伸出手，触摸着粗糙的树皮。

　　树皮上，似乎还残留着往日阳光的温度。

　　一切都好像没有变。

　　梧桐树又开了，郁郁葱葱，年复一年。

　　可是，一切都变了。

　　那两个曾经在这里许下诺言、争吵又和好、彼此伤害又彼此深爱的少年，早已散落在了天涯，被时光和生活打磨成了另外的模样。

　　这里再也不会有那两个嘴硬的少年了。

　　没有人，再会回来了。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悲伤和释然，如同潮水般缓缓漫上心头，并不激烈，却无比深沉。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夕阳西下，将他和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充满植物清香的空气，转身，离开了那条大道，没有再回头。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告别了。

　　告别过去的自己，告别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告别这座承载了他太多爱与痛的城市。

　　梧桐依旧，岁月无声。

　　它静静地生长，漠然地看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不言不语。

　　而那些曾经的故事，终究随风而逝，散落在了时光的缝隙里，再也寻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