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都无法忘记我》9磅15便士

4、冷火

　　安吉莉卡在擦地板。她又在擦地板，穿着上周的那身睡裙——它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于是安吉莉卡打算留下它充当干这种脏活的专用罩衣。
　　她不会再想着烧掉它了，起码现在不会。她预见到自己有可能还得再用到它，也许几天后，也许永远不会。因为她不得不留那个死而复生的、叫潘的家伙一命。

　　处理尸体和把活人变成尸体不一样，虽然这两者都不是一个正常的家境优渥的小姐该做的。安吉莉卡对前者没什么心理障碍，特别是她要处理的还是一个从梦中出现、再没其他人知道的尸体。
　　但现在情况不同。安吉莉卡起先以为死而复生的尸体是什么渎神力量产生的邪祟，恐慌下一心只想着制服他，却忽视了潘从一开始就没彻底死掉的可能。现在他还活着，所以安吉莉卡做不到杀了他，也做不到放任一个活人在家里流干血而死去。

　　但这怎么可能？在把潘扔进地下室的那天，安吉莉卡一路拖着他，也没察觉出他有半点活着的气息。即使那时潘真的还活着，他又怎么在经历三天的寒冷饥饿后还有力气爬出来埋伏她，甚至恢复力气到能牵制住她的？
　　还有他的伤口……安吉莉卡在拔出斧头时几乎被这劈开了大半腹部的骇人创口吓得手一抖，险些再把斧子砸下去。但等她扒掉潘的上衣要给他包扎时，那个巨大的创口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缩小了一些。伤口处的血肉像有意识一样小幅度蠕动着，叽咕叽咕地响，不断冒出新鲜的血泡。

　　这不对劲。她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安吉莉卡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潘的认知——准确来讲是梦里和潘相识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乃至空白，像被谁胡乱擦除了一般，以至于她现在缺失了能解释这古怪现象的关键线索。
　　梦回归了梦的本质，她无法完整地回想起任何一件他们之间经历过的事，只保留了一些深刻的印象，比如潘是个没有同理心、作恶多端的危险分子，潘经常给她惹麻烦，他们经历了很多次追杀但都活了下来……还有最重要的，潘想杀了她。

　　该死！我怎么才想起来这回事！安吉莉卡一把丢下手中的抹布，站起身来却又泄气地转了两圈。她不能杀人，不能，绝对不能。她不能重蹈覆辙，做和梦中自己一模一样的事。
　　安吉莉卡从未感觉到另一个自己是如此贴近，似乎只要她在此行差踏错一步，那悲惨的人生轨迹就要彻底覆灭她现有的一切。即使潘真的对现在的安吉莉卡不怀好意，她也不能杀了他。
　　更何况，安吉莉卡在潘身上没感受到杀意，甚至是恶意。而且……什么叫“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荒谬，明明导致他们，不，是梦里的他们都死掉的罪魁祸首就是潘，这家伙又发哪门子的疯扮出懊悔的样子？
　　种种疑虑安吉莉卡都毫无头绪，解决问题的希望便落到了潘头上。当然，前提是他能早点醒来。

　　潘没料到自己还能再睁开眼。
　　他上次发出这番感慨时也在一个地下室，虽然那时没有光亮，但他凭借那三天四处摸索出的地下室布局，完全可以确定这是同一个。
　　不过现在，这里和他印象中只摆了空无一物，充满焦糊味的房间完全不同。离他最远的那面墙上亮着一盏灯，灯光足够照亮整个地下室，又不至于太过刺眼。他身下有柔软的床铺和软枕，还有张不算薄的绒毯盖在身上。潘侧过身观察，发现床铺边的地板上放着托盘，盛着茶壶和两个杯子。
　　另有一张长方形的地毯铺在托盘边，上面摆放着靠枕、薄毯和一本摊开倒扣的书。他从毯子里伸出手摸了一下地板，干燥、没有灰尘和血。
　　至于他自己，潘隔着衣服摸到了缠在腹部的绷带，然后意识到自己没穿着原来的那身衣服，而是被套上了一件宽大的女式睡裙。
　　……他开始不能理解现在发生的事了。

　　潘躺在被褥里，盯着天花板发呆了十几秒。他感觉头很痛，肚子也很痛，浑身上下都针扎一样要把痛苦钻进他骨头里。但这很好，他一贯享受疼痛，它带来的短暂清醒让自己还在脑子一团浆糊的情况下，去回忆他昏迷之前的事情。
　　好在他只用确定一件事，只要这一件事就能决定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的确看到了，安吉莉卡没死。他要去找她。

　　潘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腹部过重的伤势甚至令他无法发力支撑起上半身。在意识到再努力说不定他就要拦腰断开后，为了保持仅剩的身体，潘索性翻过身，用前臂支在地上，一点点带动身体爬出床铺。
　　潘打算朝门口行进，他目测这距门口只有十米左右的距离，但只有双臂发力极大拖慢了他的速度。他爬得大汗淋漓，伤口也在无意间重新撕裂，血浸透了绷带和衣服，又重新在地板上拖出一条痕迹。
　　就在距目标仅有不到一米的距离时，潘听见“咔哒”一声，地下室的门锁拧开了。

　　“……！”安吉莉卡刚开门就看到这一幕，两眼一黑，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要痛骂出声。
　　为什么这人总能做出些让所有人都不好过的事！
　　明明安吉莉卡又是给他包扎伤口，又是清洗他满身的脏污，还专门收拾出他休息的地方。创世神在上！她是这样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宽容大度、心地善良的好人，可偏偏这家伙不知感恩，还要继续给她添乱。
　　清理他弄脏的地下室和大厅的地板已经足够麻烦。那张扶手椅……天知道有多难擦！还有她后面发现的，潘踩在壁炉侧面隐蔽处的脚印，挂在横梁和管道上的外衣——他就是用这些埋伏她，这些又无一例外带着血……
　　真是灾难的一天。等安吉莉卡好不容易处理完了这一切，终于能靠在靠枕上歇息片刻时，已经到了晚三时，堪堪剩一个小时就要到半夜。
　　可她只不过是去吃个晚餐的功夫，潘就又做出这种事来！
　　安吉莉卡盯着那个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还不停往外冒血的家伙，足足盯了一分多钟，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克制住把他扔出去的冲动。
　　总之，先、止、血。

　　潘不是故意不动的。
　　他实在没料到安吉莉卡会回来。在听到门开的一瞬间，他像是猛然松了一口气，手臂骤然脱力，脸朝下就砸在了地板上。
　　一半是没力气，一半是某种他说不清的感情作祟，潘没有抬头，甚至没敢发出声音，只是安静地趴在那，忐忑地等待安吉莉卡对他做点什么。
　　潘听见一些乍然尖锐又缩小的嗡鸣，耳边的空气在扭曲漩涡中朝他厉声尖叫。潘起先担心这些声音会盖过安吉莉卡的声音，但安吉莉卡什么也没说。

　　一双手抓住潘的肩膀和大腿把他翻了过来，动作算不上轻柔，但还是在他的后脑勺和地面亲密接触前伸手垫了一下。
　　潘仰面朝天，随后故意朝安吉莉卡所在的那侧偏了偏头，温热的液体从鼻腔聚成线留下，他得以再次呼吸，也得以再次看见她。
　　“安吉莉卡……”他声音小得像蛾虫振翅，压根没引起安吉莉卡的注意，只能眼看着她离开不知去做什么。
　　但过了一两分钟，安吉莉卡提着一个木箱回来了。她在他身边蹲下，打开那个箱子取出一捆绷带，狠狠皱了下眉，一把掀开潘身上的罩裙。
　　潘没什么感觉，他只是呆滞地眨了眨眼，注意力便又回归到安吉莉卡提进来的箱子上。安吉莉卡不会告诉他，他腰部有三分之一都完全撕裂，这也是为什么他对安吉莉卡的行为没反应。不过就算安吉莉卡告诉他，潘也不在乎，他对自己身体自愈的程度非常乐观，更何况这个地方太不一样，潘能感受到自己的能力增强了不少，他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

　　他现在更关注那个木箱，棕木做的，四角和底边都钉了铜条，上面的锁是一种工艺独特的双重扣，他记得其中一把钥匙曾在自己这，但安吉莉卡嫌弃他总是丢东西就收了回去。
　　这是他们一起用过的那只箱子，它从上一个主人那被送给安吉莉卡，然后便成了他们行李中的一份子。直到他们前往雪原，木箱就和其他东西一起被丢在了他们租住的小屋里。
　　潘没想到它还能再被找回来。潘也没想到他们在经历那样一番搏斗后还能活着回来。虽然他们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安吉莉卡好像也变得奇怪，但只要看到她，潘心中就莫名安心不少。
　　只要她还活着一切都没关系。安吉莉卡砍他没关系，不和他说话也没关系，潘相信只要他做的道歉足够多，一定会有一天安吉莉卡能和原来一样与他相处。

　　就在潘满脑子都是毫无逻辑的一厢情愿之言时，安吉莉卡总算止住了那源源不断的血——大半功劳是潘那能自动闭合的血肉的。她对这诡异的现象意外接受良好，只是越发想知道她忘掉的那一部分记忆。
　　安吉莉卡又费了一些功夫把潘运回床铺上，期间还给他换了条睡裙，不过衬裤她没有动，在别人清醒时做这种事还是太难为情。这期间潘出乎意料地配合——他甚至懂得顺着她拖拽的方向发力来减轻她的负担，除了时不时小声嘟囔几句，不过安吉莉卡充耳不闻。

　　“别乱动。”她坐在地毯上，把那颗再三想扭过头盯着她看的头按回去软枕上。其实让潘看着她，应该更方便盘问。但有一种安吉莉卡理解不了的狂热充斥在潘的目光中，看得令她生厌，安吉莉卡索性禁止他把视线放到自己身上半分。
　　安吉莉卡整了整衣领和袖口，下意识挺直背，即使没人看她。她清咳了一声后开口：“先生，我想你知道自己是突然出现在这的，我对你是怎么进入我的房屋感到十分困惑。当然，作为这座宅院的主人，我有权通知警署以私闯民宅的罪名逮捕你。”
　　安吉莉卡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威胁。她一下子对这样的装腔作势变得熟稔，并把砍伤他的心虚忘得干净。
　　“但考虑到，你说不定能恰好解决我的疑虑……”
　　安吉莉卡学着印象里那些贵族女士看乡下人的模样，握着打开的书挡住下半张脸，轻慢地打量潘一眼，接着眼珠朝一旁撇去，像是不屑于再施舍他一个眼神。
　　“我也能看在你还是受伤需要静养的情况下……”
　　安吉莉卡没能说完。她拙劣的恐吓被打断了，因着遽然出现并握在她手腕上的，一只苍白劲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