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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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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流沙,伸手不堪握。
大抵,每日大临太子的日常就是学习,和宁早早斗法,被宁早早打败,再鼓足勇气,越败越战。
宋景烁觉得自己就像一颗珍珠,日渐被磨平棱角,以时间换取光彩圆滑的一面。
在文渊阁读书时,无论宁早早怎么闹腾捣乱,他已经能面不改心不跳地继续学习,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相约比试时,吸取了过去教训,警惕着宁早早的各种小动作,揣测她的真实意图,据此想出应对计策。
经过长时间的积累,宋景烁觉得自己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戏弄的小孩了。尽管从未赢过,可反正时间有的是,总有一日,他可以击败宁早早的吧?
寒冬腊月,京城下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皇上令诸位翰林侍画纷纷入宫,为新长大一岁的皇子们画像。
因此,负责为太子作画的韩画师来到东宫,行礼时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拜见太子殿下!鄙人今日有幸得见太子殿下,能为殿下尽一点微薄之力,记录储君风华以供大临百姓传颂,实乃下官荣幸之至!”
说话时,韩画师眼里透出精明的光,仔细打量面前的太子。这种极为熟悉的神态,宋景烁从小到大几乎每日都能碰到,暗暗生出反感,面上却越发端正庄严,不起波澜。
然而此时,殿外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个变故。
“拦我?我不小心迷路至此,找爱民如子的太子殿下帮忙而已,这都不行?我也是大临的子民啊!”
宋景烁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宁早早凭一身蛮力冲破重重阻拦,跑到了殿内,好奇地打量着簇拥在东宫内的众人:“有个笑得好奇怪的老头?今日东宫真热闹啊。”
韩画师的笑顿时僵硬。
宋景烁端起一副东宫主人的架子迎上前去:“你怎会来此?”
“迷路了呀。”宁早早眨巴着一双明亮眼眸,“所以我来找太子殿下帮忙来了。”
随后她配合起夸张的手势,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奇遇:“今日圣上不是宴请大临老臣嘛,我爹够老了吧?所以我家被邀请了,我就随父亲进宫来了……没想到今日吹的冬风呼呼的,臣女去小解的时候不小心被风迷了眼,就不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真是好怪。”
当然怪了,因为通通都是瞎话。宋景烁十分清楚,父皇宴请群臣的宫殿是中宸殿,离东宫很远,其间路程七拐八绕,不是风迷一下眼睛就能到的。
记得以前有一次,步辇突然坏了,为了赶回东宫温书,他不顾周围人的劝阻,生生从中宸殿走至东宫,脚程有半个时辰之久,走至腿酸脚麻。
……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敢直接反驳宁早早这些明晃晃的瞎话。
哪怕是如此离谱和荒谬的话,也仅够宋景烁从齿缝挤出两字“糊涂”。
随即他就要微微偏头,心虚地避开对面人投过来的目光。
究竟是在说这一番瞎话太糊涂,还是说这个冒雪徒步从中宸殿走过来的人糊涂?
小太子的言语间,不免有些语义不明。
宁早早却似乎什么都明白了,自顾自点头,若有所思道:“这样看来糊涂是好事。”
狡黠的光在她眼中闪烁,眼弯如月,看起来心情十分的好。
“若非臣女糊涂,怎么能稀里糊涂地迷路来这里,见到太子殿下你呢?”
这个人惯是如此,没心没肺地说些玩笑话,一副天真模样。
可此刻那副天真样貌悬在头顶,反而能让肃穆已久的宋景烁,竟有了刹那的慌张。
对于自己说的“糊涂”二字,她究竟明白了哪一种意思?
或者说,自己希望她明白哪一种意思?
……
这从没面临过的古怪心境,对宋景烁来说是一种新的冲击,是未知的恐惧。他急于逃避,连忙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现下韩画师将为本宫画像,便先派人送你回中宸殿,可好?”
“画像啊……”宁早早举目望向殿外飘飞如柳絮的白雪,还有漫天的霞光。
她突然说:“殿下,如若时间合适,我们来比画好吗?”
豆蔻少女回头冲着宋景烁笑笑:“最后一次比试。”
任何事情,冠上“最后一次”的名号,似乎都让人无法逃避。
生怕出现最后的遗憾。
“下官就不出难题,瑞雪兆丰年,今日整个京城美得像幅画,下官应个景,出题‘美景’二字,请太子殿下、宁姑娘以此作画,限时三炷香。”
在二人相约好比试作画后,韩画师便充当了比试评判,安排起考试来。
袅袅香气弥漫了整个宫殿,当三炷香燃尽,悬于纸端的笔也随之停止。
一幅画被宋景烁举起,只见画中的闹市街头热闹非凡,五光十色的花灯满城,驱散四周浓墨重彩的夜色。三两孩童奔跑在街头嬉戏,沿街小贩叫卖着瓜果糖糕。
星月淡淡,因为它们都比不上漫天的孔明灯光芒万丈。无数天灯承载百姓美好的祈愿,飞向遥远未来。
“近日民间正兴办冬至灯会,故而我想到画一幅佳节夜城图。”宋景烁介绍道,“以灯会之盛大,反映我们大临的盛世,百姓皆能安居乐业,天下可无灾亦无忧,福泽众生,太平万世,这便是我以为最美的景象。”
韩画师叹为观止:“好画!三炷香内画不出多少事物,下官的学生大多画些青山秀水,有人以清莲喻君子,或是以鸳鸯比真爱。而太子殿下画夜晚灯会,以墨色作为夜色,将一点一点的留白作为明灯,省去描摹大量细节的时间,又能将人物景致安排得怡,立意还如此高远,一幅难得的佳作!”
最后,还不忘恰到好处地拍一下太子殿下的马屁:“太子岁小而志大,心系万民,我大临百姓有福哉!”
和宋景烁一比,宁早早的画就显得简单了一点,仅用松烟墨浅浅勾勒了大致轮廓,轻涂了主要的几种颜色。画中,一处院落里,小少年正坐在窗边借天光读书。
“画工尚有长进的余地,不过想法很好,赞美读书人勤学苦读,可勉励广大学子,立意很不错。”韩画师斟酌着言词道。
宁早早忙不迭地摆手否认:“不对不对!理解错了!”
这让韩画师大吃一惊:“若是不赞美学子勤奋,此画还能有何寓意?”
还能有什么寓意?
一旁的宋景烁不动声色地思忖着。
醉翁之意不在酒,宁早早之意在于他。
仔细瞧瞧画中细节:屋外一株高大榕树,门口一棵低矮青松,半开的和合窗,窗扇上的鱼鸟纹……画的不正是当今大临太子?
恐怕,宁早早成天赖在文渊阁院子里,磕着瓜子看宋景烁读书时,所见的就是这副光景。
宋景烁推断,这画肯定是宁早早的诡计。她只要说自己画的是大临太子,就能当面揶揄一番宋景烁,同时让畏惧权威的韩大人陷入两难,不论判谁赢都生怕会得罪太子。
一石二鸟。
可惜,他已经有所成长,不会再让宁早早这么轻易得逞了。
“我画的人,身份可不一般。”宁早早果然这么说。
宋景烁一面看她表演,一面构思待会的说辞。自己只需表明心志,百姓安乐重于储君个人,自然可解宁早早的计策。
“我画的可是天下第一美!”宁早早得意地大声介绍。
宋景烁愣住了。
“这、这不合题目所言!”不过片刻,宋景烁就反应过来宁早早是在戏谑自己,急得赶紧出口反驳。
小少年肤如羊脂白玉,但耳根处已经泛起软红,如涟漪般向外荡漾。较之年幼时,他的脸型线条瘦削了许多,但还保有一点可爱的圆润,因此像极了秋日熟透的红柿。
宁早早故意逗他,声音好听清脆,宛如冷泉击玉:“殿下,我没说完呢,何必就急得脸都红了啊?”
小太子的脸更红了点。
宁早早挺直身板,负手而立,自信满满地说:“我这幅画,之所以只画一个背影,是因为谁都可以做这个天下第一美。”
“只要认真生活,无论身份地位、能力志向,不管是苦读的学子、犁地的农夫、照顾子女的妇人、亦或治理天下的君主,都堪当‘第一美’的称号!”
“我画里的学子嘛,只是一个缩影,辛苦读书只是一种象征,代表全天下千千万万同在沉浮中辛苦‘读书’、求取‘功名’的‘美人’!这些认真付出的‘美人’,本身就是一番值得细细品鉴的美景。”
韩画师适时道:“也曾听闻过宁小姐,直到今日一见,才知姑娘为人竟然这般大气!身为女子,还小小年纪,就能有此番感悟!下官今日有幸见到殿下与宁姑娘,才真正开了老夫的眼界,难怪常言道少年出英才!”
论立意,两人画作的内涵都足够深刻,不过宁早早以一人喻万人的手法更显巧妙。而论画技,自然是太子的水平无可挑剔,人物样态更为鲜活。韩画师难定输赢,不断权衡利弊,评估着宁早早与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最后给出了一个他认为又安全又合理的结果——
最后一战,两人平。
这以后,太子的生活仍一成不变,只是不再与宁早早争个高低,很难说清楚是少了什么,还是多了什么。
宁早早进宫的次数也越发的少。宋景烁曾有意无意听过一些关于她的市井传闻,什么昨日去大闹赌坊赢下万两黄金,明日又去青楼赎姑娘亏空家底,京城各处都有那人的身影,偏偏就是不来皇宫。
也是,如今宁早早都快要及笄了,怎还会喜欢和一个小孩子玩呢?
宋景烁在功课上越发认真,说的话、做的事,也越来越像一位成熟的君主。
东宫的宫人们对这一状况极为满意,他们发现宋景烁在宁早早不来的日子里,恢复了沉稳聪慧,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人将东宫各方用度管理得井井有条,很难相信这仅仅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哪怕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宋景烁却越发想要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