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枫叶红似火,缠缠绵绵地烧,燃尽宫中好颜色。深秋人添衣,凉风惹伤情,枫叶每红艳一分,寒意更蚀心一寸。
萧瑟秋风不止,树下人抬手抓住一片下落的枫叶。红枫胜火,那人眉眼却比枫叶更明艳。
十八岁的青年人意气风发,如正午骄阳,炽热得令人挪不开眼,宋景烁自然也是如此。
幕僚赵潜来到时,只见这位年轻有为的大临太子正端详着手中枫叶,神色深沉,不知所思。
秋色容易惹怀思,兴许殿下是想起了哪位旧识?
如果赵潜出声询问,将得到这么一句回复:“嗯,是一位赵卿不认识的人。”
因为那位旧识,死于太子殿下可以拥有自己的幕僚、处理大临国政之前。
死于太子长大前。
……
七年前。
这一年中秋,皇后照旧于后宫御花园大办赏菊宴,百官妻女纷纷赴宴。
宴席最前端,高台之上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少妇和几个小男孩。几人华服加身,气度非凡,一看便知地位尊贵。
皇后与一些后宫嫔妃、官员夫人相谈甚欢,两个小皇子也攀谈起西山新开的凤仙花海,连平日最是散漫不着调的宋景川,都已经懂得去搭讪秦家千金了。
而太子宋景烁面对眼前场面,竟有些无所适从。
与喜爱热闹的母后妃嫔和弟弟们不同,他平时不习惯过节,一直在上课学习,每年只有除夕与生辰两天会放假休息。
而且,除了国家外交与宴请群臣的场合,宋景烁宁愿在文渊阁读厚厚的史书,也不喜欢奔赴人多吵闹的宴会去浪费时间。
今日第一次来这种宫廷宴会,宋景烁才知道原来就连一场赏菊宴,也能布置出如此盛大的排场。
每人桌上的珍馐美食都堆积如山,金杯玉盘,极尽奢华。宴席中间的乐姬们身披轻纱,演奏雅乐,翩然如尘世谪仙。众人品茶闲聊,觥筹交错,好生热闹。
连普通宴会都隆重非常,是好事还是坏事?
怀揣着心事,宋景烁的目光在众宾客间漫不经心地游走,终于锁定在他此行的目标上。
昨日,宁早早荣升为最受京城公子讨厌的小姐榜单第一名。这个榜单由京城贵族和官员们的年轻后代暗中组织,三年一评,对京城所有的及笈女子评头论足、排出高低优劣。这种伤人名声的榜单,颇为外界所不齿,但每过三年,都有一群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子哥们偷偷组织评选,对外公布榜单。
而表面不赞同这一榜单的京城人家,实际上也纷纷根据榜单决定儿子的娶妻人选。所以,上榜女子都饱受流言蜚语的困扰,在京城贵女圈中也会受到排挤和冷落,曾有上榜女子因此抑郁成疾。
世家公子们本就无比鄙夷宁早早混迹市井的放浪行径,是以在她及笈后的第一次评选,就将她推至榜首。
先前,宁早早以病为由推了多次宫廷宴会,皇后已经不大高兴,因此不得不参加此次赏菊宴。可想而知,宴会上的宁早早将受到何等待遇……
宋景烁看去,只见宴会上的宁早早两眼放光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乐姬。
宋景烁:“……”
那少女饶有兴致地欣赏美人,同时手下不停,抄起满桌糕点一个个往嘴中送,大有当年于东宫蹭吃蹭喝的风范。
有邻近的高官贵妇掩唇轻笑,而少女对此并不在乎,大概觉得乐得清闲。
不经意间,宋景烁对上她游离的眼神,不过片刻,宁早早就面如止水地转头去看别处的乐姬,这才露出几分笑意。
私下里表现得好似与他很熟悉,在众人面前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饱读诗书如宋景烁,一时也不知该用哪些辞藻和文法,才能准确描述这种落差感。
此时,身边的命妇们正与皇后皇子们寒暄家常,谈及太子往日不曾参加宫廷宴会,宋景川一时兴起,问起皇兄宋景烁这次为何赴宴。
宋景烁见状,礼貌地微微一笑,缓缓说:“今日是赏菊宴,想必大家都是为赏菊而来……”
说着,他举目远眺,视野中的某一处座位已人走茶凉,而碧云天中的枫树正盛,艳红迤逦。
“但我来,是怕红枫受了冷落。”
菊花散发出阵阵清香,伴随佳人笑语远远传开,回荡于雕梁画栋间,反衬得御花园一处无人关注的角落更为冷清。
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舒服地躺在大草地上,双手枕头,叼了根青涩涩的小草。
宁早早向来不喜欢什么花,而最爱红枫。此刻,在她眼中,蓝天把枫叶衬得愈发红,像狰狞的鲜血。
她出生那日,枫叶也是如此的红,后来每年祭拜娘亲的忌日里,也有鲜红如血的枫叶。
宁早早开始慵懒地数起天上落下的枫叶。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
还有一双居高临下的桃花眼。
四目相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慌乱地迅速闪躲,只在如洗碧空下留了一个稍显年幼,但挺拔如松的背影。
“发现了也不责罚我……看来啊,殿下这是也喜欢浮生偷闲,要与我同流合污呢。”宁早早拿出嘴里的小草把玩,说话的语气掺了一点玩味。
一派在熟人面前的放松。
不过,她此刻穿着宋景烁没见过的新衣衫,带了没有珠子的新发簪,多出个腰间佩玉的新习惯,散落腰间的芊芊发丝又长三寸。
不过两年不见。
宋景烁心间一涩,默默席地而坐。
一时相对无言。
“近来,还好吗?”宋景烁终于出声说话。
“不错。”宁早早利落地答。
四下又只剩远处的丝竹声。
寂静无垠。宋景烁不自在地摩挲指腹,眸色微暗,隐下思绪万千。
“让我猜猜日理万机的太子为了什么来的这里?”
还是宁早早开口,打断了宋景烁的独自纠结。
“……”
“殿下不说?”宁早早支撑身体坐起来,曲起腿,手肘搭着膝盖,“那我猜,就像那些小太监说的,是娘娘叫你来相看太子妃的?”
宋景烁轻轻摇头,并压下心底淡淡的奇怪滋味。
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惹得身边那人无奈兴叹:“哎呀殿下还是同以前一样,太容易害羞了。”
宁早早调侃完,瞧宋景烁还是沉着一张脸,话头赶忙打了个弯,给身边人找一个台阶下:“但是嘛,我知道,一国太子的婚事都由外界局势决定,殿下哪会存什么不正的心思……”
“那你呢?”
“嗯?”宁早早一时反应不过来,茫然地望着他。
宋景烁仍目视前方,视线不知落于何处:“那,你的婚事呢?”
“我不是上了那个破榜单嘛,没有哪一家会打我主意,我也无须受累相看别人。”她的语气极为洒脱,有藏不住的愉悦。
宋景烁登时了然;“赌坊大胜也好,青楼赎人也罢,都是你故意设计的?”
他补充道:“京城赌坊牵连到世家的实际利益,女子游青楼为士族后代所不容,如此一来,他们必然选择你为榜首,从而摆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束缚。”
被揭老底的宁早早忍不住低头一笑。
坐于旁边的宋景烁稍微偏头,静静看她,看日光爬上她侧脸轮廓,凉风恰在少女垂首时扬起其耳畔青丝,完全露出嘴角擒着的漂亮弧度。
以前小太子最怕宁早早这般笑,有种又要被戏耍嘲弄的不好预感。
但现在这个时刻,他只回想起,两年前自己在宫殿外,听见宁太师对父皇说过的话。
“臣还记得初见太子时,太子不足五岁,聪明早慧,天资过人,又肯下苦功夫,臣很荣幸能执教这样一位储君。不过,太子时常心思凝重,过早地失掉孩童时光,臣也不知是好是坏。”
“当时臣正好想带小女入宫,随身看着她,以免她惹是生非,故特意叮嘱过早早,可以多陪伴太子殿下,莫让殿下小小年纪总一个人。”
“起初,臣也曾担心小女在文渊阁会打扰太子。然,古人云大隐隐于市,如若身处嘈杂环境而不以为意,是为能者。因此,臣同早早交代了,陪伴殿下的这段时间,也可以适当帮助太子磨炼其心性。”
“在小女同处文渊阁的时间里,臣看殿下已不为一时喧闹所乱,性子愈加沉着了。早早于大临而言,也算出了一份力。”
“现下太子日渐长大,小女近来也已及笈,小女与太子身份悬殊,且雌雄有别,日后相见之日无多,臣担心太子难过,陛下可多关注太子殿下几日……”
自那以后,宋景烁有过一段时间,不知自己究竟要以何种情绪应对这些变故,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该欢喜还是该伤怀。
也许是该高兴宁早早不会再进宫,从此不再被宁早早戏弄?
或者因为知晓宁早早的许多看似无礼之举,是为帮助太子锻炼心性,而感到无法接受?
还是……
真的如宁太师所言,为与宁早早的分离难过一场?
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做了。
从前许多模糊在岁月里的片段又逐渐清晰,久久徘徊于宋景烁的脑海。
他想起东宫里,那个人说过看太子年幼孤单,想来做伴;
还想起她强塞点心给自己,劝自己休息;
想起在文渊阁读书时,一转头就能看见的那张笑脸,笑意直达眼底,而那里有他自己的倒影……
“殿下!”
“殿下?”
“殿下。”
那个人最爱如此聒噪,像只永不停歇的蝉,点缀了日复一日的沉闷长夏。
……
胡思乱想中,宋景烁忽见宁早早的长发间夹杂了一片枯叶,应该是方才躺在草地上蹭到的。
下意识地探出手后,他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还保有一寸的距离,怎么也够不到的距离。
那伸出去的手,只够接住从天而降的一片红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