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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半霁流光 ...

  •   陆屿倚坐主位,眉目低敛,指尖缓缓转着茶盖。茶香袅袅,气息安稳。忽而,他眸光一掠,似是随意,终落于席末那道静影

      他语声不高,淡淡而落:

      “晏贵人,‘咏’之一签,可愿一试?”

      话音甫落,席间微震,陛下一向少言,席间多由皇后与贵妃主引,此番亲口点名,顿时叫众人心头皆动。沈贵人眼底波澜不动,却指腹轻敲杯缘;唐顺仪微不可察地侧首,似在掩去一瞬失神。其余人妃嫔或低语,或交换一眼,卷过满席心思。

      清窈缓缓起身,衣袂轻曳,神情清淡自若。她低眉施礼,语调温和而不卑:

      “臣妾才思浅薄,恐难应题。若得圣恩,愿奏一曲清音,以代吟咏。”

      语辞谦恭,却不露惧色。

      陆屿眸色微敛,未作声,只抬指轻叩几案一角。

      众人循声望去,琴案之上,不知何时已铺开一纸素卷。洁白如雪,四角以冰兰镇纸,卷上空无一字。

      赵才人指尖一顿,眉眼轻敛,目光却牢牢落在那纸上。片刻后,低声喃喃:“那纸……似是墨隐?她竟用此应题?”声音不高,却足以引来几道目光侧顾。她再望了清窈一眼,眼中多了一分难言的警觉与兴味。

      贵妃眉眼一挑,轻轻放下茶盏,修长指节敲了敲香炉边缘,唇角勾起一抹讽意:“倒是会挑时候,清冷调子也学得巧。” 话虽轻佻,眼底却浮着不易察觉的审度

      顾贵人神色不动,指间纤扇轻摇,眸光半敛,似在掩藏某种不易察觉的起伏。

      晏清窈步上台阶,身形如水中兰影,落坐如云归之静。她指覆琴弦,未奏已神凝,片刻后,一声清断——如云破初霁,寒枝露新。

      正是《半霁》

      此曲古调清寒,昔日淑妃娘娘所奏,后宫中多年无人再弹。然在她指下,音如微雨拂松,风过疏林,冷意之中,竟隐几分柔光,似旧梦重临,不言而深。

      琴声婉转之间,素纸之上竟渐浮淡墨,如雾似烟,隐隐浮现:

      “雨歇微寒,半庭空霁,谁与共煮落梅香?”

      再一拨弦,纸上又显:

      “风掠旧梦,灯影未残,犹忆谁人倚阑干。”

      纸上字迹如由琴音催出,淡墨随调而生,仿若随音而成,既非即兴,也不似旧文。却在无声之间,拂过心弦最深处

      陆屿指尖停于案侧,神色微敛。他忽然忆起,那年庭中微雨,他随口一言:“《半霁》之意,寒尽见光。”那人微笑不语,只将琴音一拨,似是答语

      那天湖边偶遇,他曾随口道出:“《半霁》一曲,旧年曾听人弹过,意境极清。”

      而她,竟记下了。

      今日应咏,她未提旧事,只借一曲还意,不强诉、不自矜,却将那清意重新洗炼,化为自己的节奏与情感。她未解释,只以静对题——这是她的应对,也是她的回应。

      陆屿指腹轻敲几案,缓声道:“此曲,朕……久未听人弹。”

      语气平静,却在“久未”二字中,有难掩的微光泛动。

      贵妃轻声一笑,眸光转向陆屿,娇俏地一笑,语气半嗔半撒娇:“若早知冷调得宠,臣妾也应改些雅致曲子讨陛下欢心才是。”

      皇后亦含笑点头,指间轻拈茶盖,低头拂去盏沿细屑,语气如常却带着几分调和之意:“晏贵人拣选冷调之曲,于静中见意,于音中咏怀,倒也别具心思。”她轻抬眼帘,眸中温和而不失分寸,唇角微微扬起,“百花齐放,方见春色。宴中诸艺,不拘一格,便是风雅。”

      清窈施礼退下,裙摆一旋,袖影轻扬,那卷素纸已落入掌中,墨迹未干,温度尚存。

      她未执笔,却字字入心;未言情,却句句生情。殿中沉寂片刻,才有人回过神。

      殿中曲终,众人久久未语,仿若仍有余音缭绕。

      皇后举杯微笑:“今岁春宴,别开生面。” 盏底映出水光粼粼,映着她一瞬间若有所思的凝神。

      良妃含笑接话:“晏贵人清音一曲,倒胜百章。”

      沈贵人低头抿茶,目光掠过诗纸,唇边笑意未至眼底。她盏中映着纸上诗句,波光微动,神情却沉如镜水。

      赵才人指尖缓缓搅着茶汤,忽而开口低语:“那纸……可不是谁都敢用。”
      身侧贴身宫婢安心轻声应道:“主子不也抽到‘琴’字,原也有心一试。”她淡淡一笑,“罢了,今日风头,谁也遮不住。”

      ——

      席散之后,陆屿立于高阶,目光平静,却忽转语调:

      “晚些,朕去看看清贵人。”

      语调平和,却令诸人心头一震,却如微石入水,激起席间无声涟漪

      皇后垂眸捻扇,神情不动,扇骨微震。她抬眸望了陆屿一眼,唇边含笑道:“清贵人素来恭谨温和,陛下肯垂问一语,想必她也能安心些了。”

      唐顺仪含笑却轻轻顿了指;贵妃眉梢微挑,盏边香焰映着她眼中不语的兴味,指腹不自觉地扣了扣盏沿,像是要将那点火光掐灭。她转眸望向陆屿,声音娇糯中藏着撒娇:“陛下今日这般周全,妾身倒也不敢怠慢。回头也要讨几句平安话,可别叫旁人专美。”

      柔容华则缓缓转盏,茶香浮动之间,那抹浅笑却并未延至眼底。

      ——

      偏殿,帘影低垂,清香浮动

      清贵人半卧榻上,容色仍带未褪的苍白,唇角泛着淡淡血色。灯光映着她眉目温柔,一手轻抚小腹,一手执盏未饮的温茶,姿态恭谨中藏三分不安。

      帘外脚步微动,林福公轻声启禀:“陛下驾到。”

      她连忙起身欲迎,却被一只修长手指轻轻压回榻上。

      “无妨,你如今不便。”

      陆屿着一袭墨蓝常服,神色淡然。夜色落入他眸中,使那本就深敛的眉眼愈发难辨情绪。他目光落在她腹上,语声极轻:“太医说,已有月余?”

      清贵人福身应是:“回陛下,脉象初稳,太医也不敢妄言。”

      “那你自己呢?”他语气未变。

      她指尖轻扣茶盏,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偶有微痛,夜里易醒。”

      “宫人照料得还算周全?”

      “尚可。”她垂眸答道,“日常起居太医皆细心,左右多有照拂。”

      他点了点头,似未再深问。

      片刻沉默后,她忽轻声道:“臣妾近日常梦旧事,倒也想起许多过往。”

      陆屿未言

      殿中只余香烟微缭,窗纸上映着斜阳一点,光影静静晃着。

      她垂首片刻,仿佛斟酌措辞,才轻声道:“臣妾记得,去年夏时……芳凝宫那位娘娘也曾有孕,恰巧的是在两月时出了事。那时正值盛暑,胎气不稳,臣妾想着……如今也有了喜脉,不免多想了几分。”

      陆屿眉眼未动,似未听清,过了半息才淡淡道:“你是说柔容华?”

      她颔首,唇边却挂着一抹淡笑:“听说娘娘后来自请静养……臣妾想着,太医院当日未能细察,许是暑热动胎所致。”

      他不语,只略抬目望她一眼,随即垂目,将盏中茶轻抿了一口。

      她亦不再言语,只低眉轻抚膝头绣被,姿态安静,眉眼间一派温顺。可若细看,便会发觉她指尖拢紧了些,那盏温茶,已被她握出了浅红的痕。

      良久,他起身道:“静养便好,莫多思。”

      她垂首应道:“臣妾谨记。”

      他袖袍轻扬,步履平稳,帘珠微响之间,身影已隐入暮色之中。

      榻前茶盏仍温,她拾手覆在盏上,掌心不知是暖是凉。良久未动,只静静望着那袅袅升起的香烟,目色沉静不明...

      ——

      浣云居内,灯火初上。珠儿正理着锦匣中赏赐之物,金丝步花、沉香玉盒、南海软缎,各宫赏物琳琅。

      晏清窈却坐于香案前,手执素纸,指尖摩挲着纸上已干的墨痕,那一行行随琴音浮现的字句,如今已成回音,静落于她掌中。

      珠儿回头瞧了她一眼,低声道:“主子,赵才人求见,说是……想亲自谢一谢今日的解围。”

      清窈眼睫微敛,将纸轻轻收起:“请她来。”

      不多时,赵才人步入殿内,一袭素青褙子,眉眼清秀,行礼落落大方,眼底却藏着一丝与年纪不相称的审慎

      “晏贵人。”她屈膝一拜,声音不高,却稳中有敬,“今日若非贵人一言,怕是臣妾便在众人面前失了体统。”

      清窈含笑起身,缓步迎至,亲自执手将她扶起:“才人不必拘礼,宫中冷言在所难免,一句宽语,若能少添烦忧,便是幸事。”

      赵盈雪望着她,眼神沉静片刻,指尖微紧,像是有话藏于唇边,却未立刻开口。她不是没见识过笑面藏刀的女子,但眼前这位晏贵人,分明笑得温和,却藏得极深。片刻后,她轻声道:“只是臣妾记得,贵人开口前,先看了一眼我的衣纹。”

      清窈看着她,眉眼间无澜,似水面轻风吹拂,不起波澜。

      赵才人微抿唇,语气虽平和带了一抹不可明说的意味:“臣妾也瞧见,那诗字浮现的素纸……应是‘墨隐’吧?” 她语声轻缓,唇边浮起一丝近乎自嘲的笑意,“那样的纸张,常人怎敢用,又怎敢在那般场合,用一首旧曲应题?”

      她声音温缓,却带着锋意,宛如不动声色中,试探棋局

      “臣妾不敢妄揣贵人心思。”她缓步向前一步,垂首斟词,“可若有人借纸隐意,藏诗于音,再挑旧调奏出,那便是言外之音,也是心外之心。”

      清窈眉心微敛,指尖缓缓扣住袖角的绣线,眸光却静了几分。

      赵才人垂下眼帘,声音更低了些,“臣妾出身兵部,自小随父读军机案牍,听惯密档暗令,识得调令纹章。”
      顿了顿, 轻轻一叹:“当然,也记得旧例废章,也曾见过……那几页‘不可归档’的白名。" 这句话说得极轻,带着若有若无的压低语调,却在静夜香烟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若贵人所谋之事,确有其意——臣妾虽不识局中人,却识得路。”

      清窈目光深深落在她脸上,似在静观她话语背后的分寸与心意。

      赵才人抬眼看她,眸色澄清却透着几分难掩的慎重:“臣妾不能为主事之人。可若贵人所谋确有所据,需一双耳目、一纸脉络、一名藏锋之人,臣妾愿听用。”

      清窈静静打量她,目光无声,却带几分审度。良久,她轻声开口,语气极淡:“你能做什么?”

      赵才人答得不快,字字斟酌:“查调令,识旧印,听口风,看改签。臣妾虽位微,却知兵部往年牒路,也识宫中几位御前改过名籍的旧人。”

      她声音不高,却极稳:“若贵人真需……藏一刃于后,盈雪虽浅陋,也愿为之。”

      清窈垂眸片刻,袖下手指轻转,忽然一笑,却不落唇角,只在眉梢一点流光。

      “你说你,不藏刀。”

      赵盈雪轻声应:“可今夜,愿为贵人而藏。”

      帘影轻晃,两人相对无言,灯火微摇,香烟如缕。

      清窈执笔,于纸角落下一字 ——

      “盈”

      如棋落盘中,声轻而势定

      她抬眸,语气略缓,语中微含笑意:“若不嫌弃,才人妹妹日后可常来浣云居坐坐,喝茶也好,说话也罢——与你一见,倒颇觉投契。”

      赵盈雪神情一动,拱手应道:“盈雪自当谨记,不敢辜负。”

      殿中香火微暖,帘外夜色深沉,而棋盘之上,第一枚暗子,已然落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半霁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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