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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 9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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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唐翳会反悔,顾芫沅一路上以各种借口推脱了帮他画符重新放出金雕的要求。
唐翳无法,只得先去银月楼结了那把梳子的钱,又用剩余的银子买了馒头和烧饼,再去市集与人砍价,以十五两银子一匹的价格,买下两匹马,问明了方向,带上小黑和顾芫沅一起往乌兰县的方向赶。
马不停蹄奔走七日,一路上景致由苍蓝大海变为险峻山川,再转成茫茫绿地,接天的黄沙,乌兰县的界碑终于出现在眼前。
回家的喜悦,夹杂了丝未知的茫然在里头,说不清楚是怎样的情愫。
唐翳让小黑坐在马背,自己则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街上走。
短短数日,街上竟多出了许多榜文,内容多是招募人才,落款皆是北魏的帅印。
唐翳想起在东莱城外,北齐亦在各处招揽人才,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不知道师兄现在如何?这场战事怕是十分焦灼。
唐翳家住在长街尽头。
拴马,推门。
院中的木芙蓉开出淡粉色的花,与打磨得圆润光华的大青石相互映衬。
一架玉石屏风半掩住里头如许春色,流风缱绻,雅致脱俗。
“到了。”唐翳侧身让出门后的道路,做了个举手相邀的动作。
“这就是你家吗?”顾芫沅目光被里头的花色吸引,由衷赞道,“这个地方,灵气好充盈啊。”
唐翳笑起来,自己的家受人夸奖,心里总是格外高兴的:“顾姑娘,你随意看,我先去找我师父。”穿过回廊,往沈缨平素里最喜欢的紫藤花树下奔去。
“师父,我回来啦。”
树下空无一人。
隔了有会,轻微的推门声入耳,一片雪色的衣袂穿过花廊。
“师父。”唐翳听到声音,小跑着迎上去。
沈缨停下脚步,待他走近,才道:“不过出去几天,便满院子喊起来了。”目光落在他的前额处,她端严清丽的面容蓦地一冷,眉心印出道极深的刻痕。
迎着日照,可以清晰看到,唐翳灰白的脸色和青黑的印堂。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绝尘子呢?”
“师伯……”唐翳刚想说绝尘子有事去了别处,蓦地想起他的吩咐,忙道,“师伯把我送到门口,就走了。”
沈缨一副了然的挑起眉:“他让你这么说的?”
唐翳本能“嗯”了声,意识到不对,又马上改口:“不……不是……”
沈缨冷哼一声:“你倒学会骗我了。”
唐翳暗悔自己刚才不留神说错了话:“师父……你生气啦?”
沈缨扬起衣袖,在他满是沙尘的脸上擦了擦:“这风尘仆仆的,先去沐浴更衣,再来告诉我,这一路都遇着些什么人了。”
唐翳忙道:“师父,弟子在路上遇着的人,此刻都在前院了。”
“是么。”沈缨脸色微沉,“都有谁?”
“顾姑娘。”唐翳略微迟疑,“还有……”
沈缨望着庭院的上方隐现的黑气,淡道:“除顾姑娘之外,自然还有别人。”
“嗯……”唐翳有些局促的扯了扯自己的衣襟。
进门之前,顾芫沅本是和他商定,先瞒下这事不说,只道是她带了小黑来串个门,等到沈缨与小黑相处熟络些再提这事。
“师父……”
沈缨唇角轻抿,白色的衣袂无声扬起,又缓缓落下:“胆敢跟到这里来,倒也能耐了。”
唐翳听得心头一紧:……师父果然是不喜欢外人的。
他对沈缨向来依从,看她面露不虞之色,内心煎熬了半晌,终是藏不住了,深吸口气,直接坦白:“师父,你别生气。和顾姑娘一起来的,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而且……还不会说话,很是可怜。顾姑娘无意间救下了他,我们在附近城镇村落找了许久,都找不到他的亲生父母,顾姑娘推测,他的亲生父母若非亡故……就是,就是将他遗弃了,所以……”
沈缨接过他的话:“所以,你就把他带回来了。”
“嗯。”唐翳轻点了点头,“我知道要在家里留一个人是件大事……况且我本来就是被师父收留的人了,又有什么资格去留别人……”
他紧张的攥着自己的衣摆:“我也知道师父不喜欢外人,可是……那孩子年纪仍小,若将他就此弃之不顾,我……”
沈缨打断了他的话语:“我知道了。既然是你的客人,去请他们过来罢。”
唐翳一怔,摸不准沈缨的心思:“师父,你这是同意他们留下了吗?”
沈缨不答,只问:“你的金雕呢?”
唐翳听她问起金雕,脸色又难看起来:“弟子不慎,将封印金雕的御灵符打湿了……顾姑娘说并不打紧的,可我……”因为金雕的事情,他一路上本就怀着忐忑,“师父,雕儿不会有事吧?它……还能出来吗?”
沈缨对这件事反应倒十分平淡:“御灵符本是顾家之物,既然顾姑娘说不打紧,那便不要紧。”
唐翳仍有些不放心:“顾姑娘虽然这样说了……可一路上,却以各种借口推托,不愿告诉我如何将雕儿放出来。我……弟子心中没底,所以想问师父。”
沈缨道:“顾姑娘所言并未有假。”
唐翳得到肯定的答案,心中一块大石才算是落了下来,轻出口气。
忽听到背后有人说道:“这紫藤花开得可真好!唐翳,你这里的花花草草灵气充沛,想来是花了大心思的。”
唐翳回头:“顾姑娘?”
顾芫沅在花丛中流连许久,才注意到沈缨站在那,忙躬身行礼:“前辈,我贪看了些花儿,倒忘了给前辈行礼了。”
沈缨淡道:“顾姑娘是旧识,本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顾芫沅抿嘴笑道:“说起来,上次承蒙前辈相助,匆匆一别,还没还得及好好跟您道谢,所以晚辈今日来,便是想要登门道谢的。”她心思活泛,嘴巴也巧,明明是要来丢包袱的事,到了她嘴中就成了专门拜会了。
沈缨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垂眸看向她身后的孩子。
那孩子也恰好抬头,在打量她。
目光相触,空气仿佛骤然一冷,有无声的冰川开裂,利刃碎空。
沈缨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触即离:“昀昔,这便是你适提到的孩子?”
唐翳偷偷看着沈缨的脸色:“是……”
沈缨面无表情道:“很好。”
顾芫沅“咦”了声,眨眼:“唐翳,你都跟你师父说完了么?”
唐翳正觉心中没底:“我……大概说了。”
顾芫沅伸手将他扯到身侧,压低嗓门:“那你师父怎么说的?”
唐翳张了张嘴,还未答话。
沈缨下颌微抬,缓道:“有朋自远方,是好事。”
她长袖轻拂,带动一丝花香:“顾姑娘是故人,在这院中随意住下就是。至于这孩子,我看,外廊的西屋那房子就好。昀昔,你把他带过去。”
唐翳一怔:“可是……外廊西屋那间房子是……”
“他会喜欢的。”
外廊的西屋,是整个庭院当中唯一背光的房子,里头纵然是夏日,也十分阴冷。因此,绝尘子还曾动过要将那房子做成藏冰室的念头。
唐翳摸不准沈缨为何独给小黑选了这所房子,仍是依着她所言,将二人分别带去房中歇息。
顾芫沅生性活泼跳脱,本不耐烦被一个孩子黏住,沈缨的安排倒是深合了她的意,选了间朝阳方便看花的厢房就住下了。
小黑仍是年幼,与顾芫沅分房而住虽有些不情愿,但却没有十分抗拒。
唐翳将他领到西屋,看房中阴暗,暮春时节水汽又大,便主动替他打开了窗子透气。
外头的光亮透进来,让屋里也明朗了些。
小黑皱了眉,有些厌弃着看着那两扇被打开的窗子,不等唐翳转身出去,就攀上窗台,砰砰把它们都合上了。
自己缩到个最暗的角落里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唐翳知道这孩子脾气向来有些古怪,正想对他说:你若不满意这个房子,我给你换个阳光好点的。凝目过去,却见小黑窝在那里,满脸俱是享受的神情。
安顿好二人,唐翳拿了扫帚,想着几天不在,自己的卧房怕是落灰了。
推门进屋,只闻得淡淡馨香。
里头家什整整齐齐,均是离开时的模样,一尘不染。
唐翳想起,先前在天若宫学艺,每月下山回家的时候,房中也是这般干净。
原来我不在家中的时日,师父仍是每天帮我清扫房间。
这么说来,师父是盼着我回来了。
一丝喜悦蜿蜒爬上心头,唐翳抿紧了双唇:无论如何,在这世上,能有一个人等着盼着,就是一件幸事。
将从海市带回来的梳子和那枚巨蚌口中吐出的黑珍珠一起,用锦盒小心装好了。唐翳心里有些打鼓:也不知道师父喜不喜欢这份生辰贺礼……
和绝尘子所准备的事物相比,这份贺礼确实单薄了。
幸好离师父生辰还有些日子,或许……我还能再准备点什么。
唐翳这么想着,将余下的行李都整理妥当,这才匆匆打了热水,又取了皂角和干净的衣服。
简单的清洗过后,便依着沈缨先前的嘱咐,往她房里去。
沈缨正在房内抄录着《南华经》,听到敲门声,笔尖微微一顿:“进来。”
唐翳推门而入,看到沈缨正端坐在案前抄经,略微迟疑,不知是否要先退出去。
恰逢这一页抄完,沈缨提腕翻书,头却不曾抬起:“你的朋友都安顿好了?”
“都安排下来了。”
“他们可有不满?”
唐翳想了想:“那倒没有。只是……”
沈缨侧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什么?”
唐翳踌躇了下,仍是说了:“只是,师父是不是不喜欢小黑……外廊的西屋本是下房,而且背光,平日里都是阴暗潮湿的……”
沈缨笔尖游走在宣纸之上:“这么说,那孩子并不喜欢?”
唐翳摇头:“我瞧他的样子,倒是喜欢的,不过……”
沈缨放下笔,指了指砚台上的墨条:“此墨是上好的徽墨。松烟一斤之中,用珍珠三两,玉屑龙脑各一两,同时和以生漆捣十万杵,得其墨而藏者不下五六十年,胶败而墨调。其坚如玉,其纹如犀。”
唐翳怔了怔,不知沈缨的话题为何忽然转到一方墨上。
沈缨转头,凝目看着他:“与好书法之人谈论笔墨,与好诗文之人谈论文章,都不过是投其所好,所谓待客之道亦是如此。无论如何,都是以对方的脾性喜好为准。既然他喜欢那个房子,那便是最好了。”
唐翳沉吟片刻,点头:“师父说得是。”心想:师父是光明磊落之人,若是不喜欢小黑,必然是明说的,绝不会使什么小手段。
只是奇怪,师父今日才见着小黑,如何知道他喜欢背光的房间?
正想着,忽听沈缨说道:“你去丹室,取一枚紫华丹过来。”
“是。”唐翳应声,去丹室取了药回来,“师父,你身体不好么?”
沈缨将案桌上的砚台撤去,换了朱砂,拿了新裁的符纸,随手画符:“这张是召唤符,与御灵符一道,都是顾家人创下的。御灵符若是失效,便需以召唤符,重新释放出困于御灵符中的灵物。”说完,将笔递给唐翳,补充道,“这符的使用方法,与其他符箓略有不同,需刺破中指,在符中滴下自己的一滴血,方能催动。”
唐翳看那上面符文,不过是张初级的符箓,便先将手中的药瓶放下,接过笔,取了符纸在上面直接依样勾画。
顾家人不擅长制符,所用符文均是最粗浅简单的。
这样的符箓,对唐翳现在而言,本应是一笔而就。
他提笔运气,连试几次,均觉得心神不宁,走笔十分艰涩,只要稍稍一运气胸前就阵阵发闷,无法集中精神。
连废了几张符纸,唐翳着急起来,伸指按住眉心,不住搓揉。
岂料他越是焦躁,手反倒越不听使唤。
笔尖颤抖,朱砂接连滴落在黄色的符纸上,晕染开一大片。
唐翳轻“啊”一声,想要拿袖子去擦,慌忙间衣袖带到沈缨案桌上的书稿,哗啦啦的散了一地。
“我……”唐翳急忙站起来,咣当一声,又碰掉身后椅子,“师父,我不是故意的……”他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看着瞬间被他弄得满是狼藉的房间,手上仍握着那支蘸了朱砂的笔,不知道是该继续拿着还是放下。
沈缨扫了眼地上的书稿,又静静的看了他有会,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笔,放回到笔架上:“画符讲究心手合一,你此刻心不定,自然画不成。”
“可是……”
沈缨淡道:“这符很简单。”
唐翳疑心自己连日在外,把日常功课都落下了,满心惴惴:“我……”
沈缨抬手止了他的话语:“你可知我为何让你取药?”
唐翳垂首:“弟子不知。”
“紫华丹的药效为何,你可知道?”
“……”
沈缨等了有会:“你在走神?”
唐翳心思尚在那画不成的符文上,骤然听得沈缨发问,忙抬头应道:“紫渊师叔和师伯都有教过,紫华丹是祛邪扶正,补益正气的药物。”
沈缨补充道:“祛邪扶正。也是最好的固本扶阳,凝神静气之药,于心神不宁之人最有补益。”
唐翳恍悟:“师父取药……是为我准备的?”
沈缨不答,只道:“近日来你自己的身体如何,难道自己都不曾觉知?”
唐翳讷讷道:“这几日确实觉得有些疲累……不过因为赶路,所以……”
沈缨将瓶中的药倒出一枚,连同桌上倒好的水一并递了过去:“拿好。”
唐翳将药丸就着水咽下去,弯腰要去收拾地上散落的纸张:“……我没把符画好,倒把师父的房间弄乱了。”
沈缨指了指身侧的一张梨花木椅:“坐吧。”
“那这些……”
“你来不及了。”
唐翳不明所以,看了看这满地狼藉,又看了看沈缨:“?……”
忽觉得胸腹间一阵剧痛,宛如无数钢针,扎入骨髓,迅速蔓延了四肢百骸,再重新汇聚成一道,袭向胸口。
唐翳额上冒起了冷汗,不由自主跌坐回去,双手握拳用力抵在椅子扶手上。
胸腹间肆虐翻腾,直如翻江倒海。
唐翳躬身抱着肚子,终是忍不住,捂嘴急冲出去。没来得及跑出几步,便扶着廊柱,哇的一声,吐出大滩墨绿色的秽物。
如此反复几次,直到腹中再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不住干呕。唐翳双手无意识的揪住胸口,那上面的剧痛虽轻缓些了,浑身经络却似受到了重创,刀削般疼。
他慢慢的摸索着栏杆,支撑着站起来,脊背倚在廊柱上,重重喘出口气。鬓发都被冷汗浸湿了,风一吹来,异常的冷。眼前的一切恍惚起来,如同溪水里飘舞的水草那样左右摇摆,渐渐模糊,被笼罩上一层乳白的雾。
“感觉可好些了?”身后有清冷的声音传来。
唐翳用力摇了摇头,努力想将眼前的景物聚焦:“好……好了……”他长吸口气,“把院子弄脏了……我一会再去收拾……”勉强挺直了后背,想在沈缨面前装出没事的模样,身形却猛地一晃。
沈缨及时出手,在他耳后风池穴上重重点落。
唐翳闷哼一声,斜靠入沈缨的肩头。
感觉对方全身的重量已完全压了过来,沈缨微叹口气,侧了侧身,拂开他挡住前额的鬓发。
唐翳双目紧闭,脸上的表情虽不轻松,但眉心处的青黑已悄然减退。
沈缨轻出口气,拧紧的双眉略平:“院子脏了无妨,你无事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