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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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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辽阔的一片黑暗里头,唐翳分不清自己是以何种姿态存在,站着还是躺着。看不到、听不到、也触摸不到……
浑身的筋脉都像是被堵住了,气息不畅,却没有痛觉。
这种封闭五感的感觉,令人难过得发狂。
困顿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是长还是短……直到身上有暖流缓缓注入,失却的感觉在体内渐渐复苏,可以听到回旋婉转的琴声,柔和至极。恰似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
唐翳静心听不多时,便觉意识逐渐迷离,恍惚记起:这首曲子师父教过我,叫作松林晚照,有安神之用……
轻唤一声:“师父……”
琴声止住,隔了有会,才有语声传来:“药效过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唐翳茫然看着顶上白纱帐,记忆断片了:“我来跟师父说话,怎么就睡着了?”
沈缨伸指将他蹙紧的眉头揉开:“紫极丹药效如何?”
唐翳活动了下身体,浑身的血脉仿佛经过一场细致的冲刷,异常清爽。想着这药力如此迅猛,发作过程定是十分狼狈:“药,很快……来势汹汹,让人猝不及防。”
沈缨道:“药力发作的过程虽是难受了些,对身体却是好的。”
唐翳点头:“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
沈缨默然不语,掌心无意识的在他额前轻抚有会:“昀昔,若要你一个人在外面走动,你可会害怕?”
唐翳摇头,翻身坐起:“害怕自然是说不上的。师父可是有事情要交给唐翳去办?”
“嗯。”沈缨心不在焉的应了声,隔了有会才道,“不过随口一说。”生硬的转了话题,“绝尘子带你出海了?”
“是啊。”唐翳听她问起这段时间的见闻,顿时兴奋起来,“师父,原来海底有很多奇怪的鱼,还有鲛人。我们在陆地上看到的海是一个样,在海底里头,又是另一个样。”
沈缨轻“嗯”了声:“海底世界,光怪陆离。原是陆上所不能比的。”语声微顿,“这么说,我教你的翻海印,你画成了?”
唐翳点头,又道:“不过,师伯说要入海,这用纸画的符不耐用,所以在海底,仍是师伯带着我。”
沈缨颔首:“你既然能画成翻海印,自然可以试试以别的材质制符了。绝尘子在采石方面也精得很,等他回来,你可以向他请教。”
唐翳应道:“好。”
沈缨又道:“我最近打磨了一批玉琉璃,放了些在你床头左侧的柜子里头,你若要制符,可以用来试试看。”
唐翳听她提起画符,便想起刚才连张召唤符都不曾画得出来,心里颇有些丧气:“就怕是我画不好,反倒毁了这些东西。”
沈缨微微一哂:“毁了就再往我这里要就是了。不过是一时的不顺,你倒失了信心了。我都不怕,你又怕什么。”
唐翳暗想:师父对我好,所以才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师父,我一定会勤加练习,不会再画错了。”
沈缨没有接话,似乎并未留意到他说了什么,静了有会才道:“最近这几天,你不要走得太远。”迟疑了下,又改口,“或许走远反倒好些……”
唐翳一怔,摸不清这话到底何意,举目望向沈缨,只见她眉心处始终带着隐隐的刻痕,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师父?”
沈缨略略抬眼:“没什么,你不是想要我留下那孩子吗?”
唐翳听她提到小黑,心中没由来就是一紧:“其实……若是能找得他的家人是最好……”
沈缨不等他说完:“不会有的。”
唐翳不明所以:“啊?”
沈缨道:“我的意思是,不可能找得到。”
唐翳轻叹口气:顾姑娘的推测果然是对的……就连师父都认为他是个孤儿……
沈缨侧头望向窗外,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渐冷下去。
暮春的阳光映入她的瞳中,仿佛也被冻住了,瞬间结了层透明的薄霜,亮得吓人。
“这算盘,打得倒是精细。”唇边弯如刀锋的弧一挑而起,她转目重新望向唐翳,“纵然他留下来了,你也不要与他有过多的接触。”
唐翳茫然抬头,刚想问“为什么”。
忽听窗外有人高声喊道:“唐翳,唐翳——”
顾芫沅的声音满院子响起:“唐翳,你家不管饭么?再不开饭要出人命了啊!”
唐翳有些尴尬:“师父……要不……我先去做饭吧。”
“不必了。”沈缨看了他一眼,“你歇着罢,我去做。”
唐翳迟疑:“不太好吧……”
沈缨也不管他说了什么,起身径直往门外走去。
唐翳一个人抱着被子发了会呆:师父不会做饭……
他这么想着,心头掠过丝隐忧:师父该不会把厨房烧了吧?
顾芫沅是经不得饿的,摸不准唐翳的房间在那里,她围着院子团团转了几圈,就忍不住叫起来,折了根树枝,蹲在地上对着泥地狠狠的戳戳戳。
沈缨推门出去。
顾芫沅微微一怔,赶紧丢了树枝站起来:“我只想喊唐翳出来,没想着竟把前辈给惊动了。”
沈缨略略低眉:这么高声的大喊大叫,她听不到才怪了。
“顾姑娘是客人,倒是我们思虑不周了。”
顾芫沅两手相互搓着,弄掉上面的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师父时常说,食有时。所以,我们吃饭向来准点的……因此一到时间就忍不住了。”
沈缨点了点头:“闻弦歌岂不知雅意。”举步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沈缨是从不主动进出厨房之人,跨院里的厨房,平素里也只有唐翳在用,故而唐翳离家几日,这厨房就闲置了几天。
也不知里头还有没有食材?
食材放置了这些天,还能不能再用?
沈缨的脚步停在离厨房不远处,踌躇起来。
忽闻到里头一阵肉香,热浪与浓烟翻涌着自门前、窗口飘出。
有人在里头?
她眉心拧起。
这个地方,除了唐翳之外,没有人会下厨。绝尘子虽好酒,做菜的手艺却止步于仅能把食物烧熟的程度。
疑虑间,厨房里已走出个小小的身影。
他双手端着盘子,径直往前,身子在即将撞到沈缨之时,才倏然绕行,脸上淡定得没有半分表情。
浓郁的香气,便是从他手中的盘子上散发出来的。
沈缨冷眼看着他一道接一道菜的自厨房里搬出来。
五个热菜,四个凉菜,一共九道菜,全部都是荤的。
这些动作忙完之后,小黑拿了个干净的碗,略略扬眉,看了眼沈缨,又看了看桌上的饭食,幽深漆黑的眸子宛如两汪捉摸不透的深潭。
外头,顾芫沅寻香而至,看到饭桌上的菜肴,眼睛顿时亮起了:“可以开饭了么?前辈,你的动作好快呀!”她不等沈缨答话,先坐到饭桌上,随手取了个空碗,“好香,我饿了,可以先吃吗?”
沈缨淡淡道:“这不是我做的。”
藏民习惯以银作器皿装盛事物,乌兰县乃边境之地,县内聚居的人群当中,至少有半数是藏民,故而沈缨家中碗筷亦是瓷器少,银器多。
沈缨目光清冽,扫在这一桌饭菜上。
只见小黑选用的碗碟均是银器,做菜的食材也都是正常的,并没有放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虽不知道味道如何,但光看卖相却是好的。
小黑爬到椅子上,拿了个勺子,津津有味的尝着桌上的肉。
顾芫沅一愣,继而笑起来:“前辈真是说笑了,这里就我们三人,不是你做的,难道还能是小黑做的?”
小黑抬头看了她一眼,漆黑幽深的眸子看得顾芫沅心底发虚。
“小黑,你这么看着我什么意思?不会真的是你做的吧?”
“是他。”
顾芫沅伸筷子扒拉了几下菜,满脸不置信的挑了块鸡肉放进碗里,用筷子戳开,确定是熟的:“看模样倒是可以吃的。”
小心翼翼的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细嚼几下,眼睛眯了起来:“好吃!”
当下又尝了好几口菜:“小黑,你真行!居然还有这手艺,请你当厨子也值了。”她本担心沈缨面上不显,心里却不愿带上小黑这么个累赘。如今看到小黑居然会做菜,这倒是好办了。
至少沈缨不会再觉得他是个吃干饭的。
顾芫沅这么想着,心情畅快,忍不住又多夹了几箸菜。
“前辈,你也过来尝尝吧,味道真的不错的!”
沈缨一直站在离饭桌有段距离的地方,听到她招呼,淡然回道:“不必。”
她长袖轻拂,似颇嫌弃这满桌肉香菜香的俗气:“我修辟谷之术,对食物没有欲望。”缓步走到厨房,在门口略站一站,终是转身,往鸳鸯楼走去。
鸳鸯楼是乌兰县最有名的酒楼。里头的八宝饭和千层糕,每日虽只卖出去一百份,排队来买的人却是络绎不绝。
唐翳在房里躺了一会,实在不放心沈缨的厨艺,披了衣服跟出门去。
出去这些天,水缸里应该没有水了吧?
唐翳一边走,一边乱七八糟的想象着沈缨手捏法诀,召唤黄河之水从天而降去灌水缸的情形,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脚步不觉也加快了许多。
他总觉得沈缨和厨房是不搭的。
那一袭如云般高洁素雅的衣裙,有若冰川玉莲般的人,和烟熏火燎的灶台,宰杀活禽滴血的案板……这截然不同画面融合,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突兀。
“唐翳——”一声高呼打断了他浮想联翩。
唐翳侧头,就看到顾芫沅坐在饭厅里,正捧着碗朝他直招手:“快过来,尝尝看。”
肉菜的香味飘出来。
唐翳怔了怔:“饭已经好了么?”难以不置信的走进去,见着满桌子的菜肴,又是一愣,莫名的忐忑起来,“这是我师父做的菜?”
不知为何,他心里一直有个奇怪的想法,希望沈缨永远学不会做饭。
顾芫沅撇嘴:“哪里啊,这是小黑的手艺。”
唐翳一惊:“小黑?”
顾芫沅笃定的点点头:“嗯,对啊!这一桌子菜全是小黑一个人做的呢,厉害吧!”随手夹了段鳝鱼,又夹了几块爆炒牦牛肉往他嘴里塞,“哎呀,瞧你你这副惊讶的表情,嘴里都可以塞下个臭鸡蛋了,你别门缝里瞧人,先尝尝味道再说么。”
唐翳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的肉,转身想吐出来,碍于顾芫沅的面上,菜又是个孩子亲自做的,只得胡乱嚼了几口,生咽下去。
心中愈发震惊:这菜的味道着实不错。
炒菜做饭,虽说不是力气活,然则这么小的孩子,人还没灶台高,要单独完成烧火,洗菜切菜再煮熟这些活,显然不是易事。
唐翳七岁开始摸索自己烧饭。第一次对着灶台生火,不仅被烟灰迷了眼,还险些被窜出来的火烧了眉毛。
他低头打量着桌上这些菜肴。
菜式虽十分精致,但也十分浪费食材。
一盘笋尖炒鸡肉,竟只选了鸡脊背上的肉切片。
再有酱爆鸭舌,居然将藏红花、松茸等珍贵药材,毫不吝惜的丢在锅里煮了作为配菜摆盘……
这样一桌菜下来,也不知要杀多少鸡鸭鹅才够,更遑谈一些已经做得完全看不出原材料的肉食。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气候温暖湿气却重,饭食均不易保存。这一屋子不过四个人,九个菜显然是多了。
唐翳虽然会做菜,但却一直节俭,不肯轻易糟蹋食材。
看着这么满满的一桌菜肴,他隐隐有些心疼。
旁边,顾芫沅仍在兴致勃勃的夹着菜,看到唐翳一直没有动静,忍不住道:“坐呀,你傻站着干什么,你也没吃饭吧,一起吃啊。”
唐翳服药过后,便觉整个身体都被清空了,腹中空空如是,经顾芫沅这么一提醒,更觉饥肠辘辘。迟疑片刻,自行拿了碗:“锅里有做饭吗?”
小黑一声不响拿过他手里的碗,走进厨房,不多时就捧了碗满满的白米饭出来。
唐翳双手接了,突然一松。
那碗掉在桌面上,连晃几下,幸而没洒。
“好烫。”唐翳吹着手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蓦地想起一事,“我师父去哪里了?”
顾芫沅摇头:“不知道,刚往外面去了。”
“哦……”唐翳用筷子戳了几下饭,觉得实在太烫,难以入口。
再看桌上的菜肴,竟无一个是纯素的。
他实在饿得厉害,挑出里头的配菜准备下饭。
想起先前在家中,一应饭食皆是由他自己准备,如今多了一个小黑,便似一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占据了,莫名有些怅然。
着实疑惑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唐翳皱了皱眉:小黑会做饭,那是好事……我为何会觉得不高兴?
低头看着手中的饭碗,暗叹口气:师父说,修道之人虚怀若谷,心无挂碍……我果然还是,不够大气。
他心里想着事情,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顾芫沅歪着头盯了他有会,忽然一筷子狠狠敲落他手背:“你吃饭就吃饭,干嘛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没的还让人以为菜很难吃呢。”
唐翳回过神来,抬头看了小黑一眼,勉强笑道:“没有……菜做得很好。”
“那你吃啊。”顾芫沅又夹了块鸡肉,放到他碗里,眨着眼睛道,“还是说,你担心小黑会做饭,抢了你的风头?”
唐翳本想说,他是极少吃肉的,听得顾芫沅这话,竟有些慌了神:“没有的事……”摇头叹道,“我又能有什么风头可言。”
小黑乌亮的眼睛扑闪几下,身子忽然攀了过去,舀了勺红烧鸭舌,面无表情的往他碗里倒。
唐翳一怔:这孩子不会说话,大概是要用这种方式向我示好罢。正想要伸手去抚他的头顶致谢。
身后,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截住了他的动作。
“谁让你坐在这里的?”
唐翳忙放下碗:“师父?你回来了。”
沈缨单手负在身后,看到他面前的饭碗,眸子微眯,露出丝锋锐的光芒:“你出来。”她手上用力,将唐翳整个人扯出好几步,险些撞翻椅子,再重重的甩开。
察觉她神色不对,唐翳试探着喊了声:“师父?”
沈缨冷着脸道:“你既喊我师父,我的话你可曾放在心上过?”
唐翳心头猛跳,想了一轮,也记不起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下意识往身后瞟了眼。
顾芫沅心思活泛,想着沈缨绝不会因为一顿饭就迁怒于自己的徒弟。思前想后,也唯有因为这顿饭全是荤菜的缘故。
据她的了解,天底下主流的道家派系中,大概只有顾家这一门,是肆无忌惮喝酒吃肉的。其余清修世家,纵是小门小派,一旦修行,纵不辟谷养生,也必先从起居饮食开始节制,清心寡欲。
若以此而论,唐翳受训倒有大半原因是被她撺掇的。
当即站起身来:“前辈……实在抱歉,我一时忘了,你们修辟谷之术,最忌荤腥……”
唐翳听她这么一提醒,便即恍悟:是了,师父时常说,修道之人心怀仁慈。这一桌都是荤菜,光是这鸭舌就不知道要杀多少只鸭子……小黑还是个孩子,自然无所知觉,顾姑娘门派特殊,本不修辟谷之术。这么说来,师父定是恼我……
只是他并未细想,沈缨平素里从不在饭食之上对他有所要求,为何今日倒严了起来。再者,小黑不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如何能做得这杀鸭取舌的活计。
唐翳心思单纯,这么思量过后,便垂首轻声道:“师父……我知道错了,五谷皆是浊气,荤腥则更甚……我原是记得的,只是……”
他低头看着地上一格连一格的地砖,心里忽哎哟一声:师父觉得我错,那便是错了……我这么只顾找借口去解释,倒显得其心不诚了。
当即抿紧了唇,不再言语。
沈缨唇角微撇,似对他这番话颇感无语,又很快峻容:“你既知错,便罚你去紫藤花下打坐练气到天亮。”
唐翳不敢违拗,低应了声“是”,自行往紫藤花树下去。
顾芫沅在一旁看着,知道各门各派修行的方法各有不同。别人师门的事情,她也不敢妄加评论,背过身去,轻吐了吐舌头:“好严啊……”低头看了看碗里的肉,竟不敢再放肆去吃起来。
沈缨原地静了会,忽道:“顾姑娘,厨中食材久不用,尤其是这些白米,怕已是两三年前的,姑娘远来是客,未免吃坏身子,最好还是不要碰我这里的饭,等我明日重新添置了食材再说。”
她话音刚落,长袖轻扬。
桌上被唐翳遗下那碗白饭凭空腾起烈焰,连碗一起,被烧得一干二净。
小黑面无表情的抬头,瞳中映出两簇小小的火焰,而后又淡定的垂首吃肉。
顾芫沅讪笑了笑,经此一事,顿觉胃口全无,放碗下来:“我……已经吃饱了。”
小黑等她走远,低头,继续慢吞吞的吃着肉。
他吃东西的动作很慢,每一口都似不加咀嚼,一点点囫囵咽下之后,才去舀下一勺。然而,他的食量却并不小,满满的一桌子菜,就他一个人,全部吃得一干二净。
然后,他慢悠悠的收拾了碗筷,走进厨房,侧头看了看被他拔去舌头,丢了一地的鸭子,伸手揭开灶台上的铁锅。
里头是一锅晶莹剔透的白米饭,上面热气还没有散,冒着腾腾白烟。
小黑眨了眨眼,伸手插入这满锅的白饭里,抓出几颗饭粒,用手捏破了。
几条碧青色比筷子还要细的小蛇扭曲着爬了出来,挂在他的手腕上,如一副手镯般缠在上面。
小黑侧头看着这副“手镯”,任由它们在自己身上乱爬,逐一钻进他的耳朵、眼睛、鼻孔里。
随后,他端起那锅饭,全数倒进泔水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