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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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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劈头盖脸砸在土坯房顶上,泥浆顺着墙缝渗进来。娘四肢大张着蜷在霉味刺鼻的草席上,隆起的肚子随着急促的喘息剧烈起伏。她的指甲深深抠进墙皮,报纸糊的墙面被抓出五道白印,碎屑簌簌落在汗湿的脖颈里。
“别攥墙了!用力!” 接生婆弓着背,布满裂口的手掌狠狠按压娘的肚子,“再这么磨洋工,两条命都得交待!” 娘突然暴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接生婆的手腕,喉间发出濒死般的嘶吼。屋檐下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惊飞,撞落的雨水顺着破窗浇在娘脸上。
“当家的……” 娘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墙上的遗照,嘴角溢出带血的泡沫。每一次宫缩都让她整个人弓成虾米,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泥地上。接生婆不耐烦地抽回手,从塑料里捞起湿布甩在她脸上:“死鬼能帮你生?省点力气!”
血水顺着草席缝隙渗进泥地,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暗红的水洼。小叔远远倚在门框上,黄铜怀表链在指间晃来晃去。“磨叽到后半夜,耽误我明早赶集。” 他啐了口唾沫,军胶鞋碾过门槛边的血渍,“女娃生出来就扔茅厕,省得浪费口粮。”
“哇 ——” 婴儿的啼哭撕破雨幕。接生婆单手拎起浑身血污的孩子,另一只手随意扯过破布擦拭:“倒是响亮。” 她把婴儿甩在娘胸口,沾着血水的手指抹了把额头:“给,又是个讨债的。” 娘虚弱地张了张嘴,干枯的嘴唇擦过女儿皱红的小脸,还没来得及触碰,小叔已经一脚踢翻脚边的水盆。
“晦气。” 他抓起油纸伞撞开房门,泥水溅在母女身上。暴雨瞬间灌进屋子,熄灭了忽明忽暗的煤油灯。黑暗中,娘的呜咽混着婴儿的啼哭,在潮湿的空气里绞成死结。
日子掺着苦,倒也过得飞快。
妹妹的尿布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娘歪在土炕上,用枯枝似的手指反复摩挲鬓角的白发。娘今年好像刚30,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栓女,你说要是生个带把的,你叔是不是就能正眼看咱们?” 我盯着她眼底青黑的淤痕,喉咙发紧,只能机械地点头。灶台那边苦苦菜粥噗噗溢出,她却像没听见,任由粥水漫过灶沿。
“去做饭吧,娘没力气。” 娘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锅底,说完便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我站在灶台前,望着见底的米缸和蔫巴巴的苦苦菜,手忙脚乱地生火。火苗窜起来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娘压抑的啜泣,混着西屋老鼠啃木头的声音,在屋里荡来荡去。
小叔每次回来都把自行车擦得锃亮,链条滴着新上的机油,车铃铛被他按得震天响。他永远穿着那件熨得笔挺的衬衫,领口却总沾着洗不净的油渍,像是一圈抹不去的耻辱印记。这天他又跨着车准备出门,我看见他往兜里揣了瓶廉价香水,那味道呛得妹妹直打喷嚏。
“叔,娘想让你带点白面回来。” 我攥着衣角小声说。小叔掏钥匙的手顿了顿,扭头冲屋里啐了口唾沫:“一天天就知道要东西,当我是摇钱树?” 他发动车子时,我注意到车座底下露出半截花手帕,和上次在镇上看见那个女人系的一模一样。
“你又要出去寻浪荡婊子?” 娘扶着门框,大着肚子的身子摇摇欲坠,声音里带着哭腔,“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还有心思在外面风流!”
小叔扭头,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把香水重重塞进兜里:“又来这套?我在外面赚钱容易吗?”
“赚钱?” 娘眼眶通红,声音发颤,“你赚的钱都花在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娃们都快饿死了!”
小叔冷笑一声:“饿死?那是你们的事。当初要不是看在我哥的面子上,谁管你们这一家子累赘!”
娘踉跄着向前一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别忘了,你现在住的房子,用的东西,都是你哥用命换来的!”
“少拿我哥压我!” 小叔突然暴怒,一把推开自行车,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他死了,这一切就和我没关系了!”
娘绝望地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我肚子里的孩子呢?他也是马家的血脉!”
小叔嗤笑一声,跨上自行车,猛踩一脚踏板:“血脉?生出来也是个赔钱货,我可没闲钱养!” 他扬长而去,扬起的尘土扑在娘脸上,她站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滑落,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虚空。
经过这场争吵,家里的气氛愈发压抑。平日里,娘依旧强撑着应付邻里往来。隔壁王婶来借盐,娘挣扎着从炕上起身,在坛子里抠出半把盐,用旧报纸仔细包好。“妹子,等家里宽裕了,一定还你。” 她脸上堆着笑,可笑容里全是苦涩。王婶走后,她望着空荡荡的盐坛子发呆,喃喃自语:“以前咱家也是能拿出整袋盐的……”
娘的肚子终究又鼓了起来,这次像是揣了一个沉甸甸的石块。临盆那日,接生婆的盆换了三趟血水,娘的惨叫惊飞了树上的乌鸦。当皱巴巴的男娃哭声响起时,我看见娘枯槁的脸上竟挤出一丝笑纹,她虚弱地抓着我的手,气若游丝:“这下... 你叔该回家了...” 可直到弟弟脐带脱落,小叔的自行车铃声也没在院外响起。
一个男娃,又一个男娃,暮色像浓稠的墨汁,死死压在破旧的屋顶上。接生婆的尖叫突然撕破死寂,我手中的火钳 “当啷” 坠地,火星溅在脚背上,烫出细密的燎泡。母亲的哭喊混着婴儿尖锐的啼哭,如同一把生锈的锯子,在耳膜上来回拉扯。冲进里屋时,血腥味裹着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母亲浑身是血地瘫在草堆上,怀里的襁褓白得瘆人 —— 老六的头发、眉毛,甚至睫毛都是雪白色,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晃动的油灯,看得人心里发毛。
“这、这是造了什么孽……” 接生婆踉跄着后退,打翻的尿盆在青砖上洇开刺鼻的黄渍。母亲突然暴起,指甲深深掐进老六嫩生生的后背,把他死死按在胸口:“我的儿,我的儿……” 血水顺着炕沿蜿蜒而下,在月光下凝成暗红的冰棱。二弟扒在门框上,喉结剧烈滚动,手里的半截树枝 “啪嗒” 坠地,惊起梁上几只沉睡的燕子。
三天后,小叔的自行车铃铛声由远及近。他的喇叭裤沾满酒渍,花衬衫扣子崩开两颗,半截铁链子在胸口晃荡。“听说生了个怪胎?” 他一脚踹开房门,牛仔帽歪在额头上,油腻的长发垂下来遮住阴鸷的眼睛。母亲像护崽的母狼般扑过去,却被他一把揪住头发,重重甩在墙上。“肉?” 小叔嗤笑着将皱巴巴的欠条拍在桌上,皮鞋碾过地上的尿布,“先把三十块还了!上个月赌钱输的债!”
深夜,栓女看着熟睡的弟弟妹妹,轻轻叹了口气。三弟把被小叔踩烂的课本捆好,塞到床底最里面。远处传来狼嚎声,混着母亲压抑的哭声。
终于,最后一个妹妹也出世了。
寒冬腊月的风往屋里灌,把窗纸撕得稀碎。母亲大着肚子,还在给弟弟妹妹缝补棉衣。她的手指肿得像胡萝卜,被针扎了好几次,还是咬着牙把线头往针眼里穿。老六就蹲在旁边,紫罗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的手在布料上移动。
那天夜里,雪下得铺天盖地。母亲突然捂住肚子,疼得在床上直打滚,又怕吵醒孩子,死死咬着嘴唇不吭声。我慌慌张张跑去请接生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棉鞋都湿透了。等我们回来,母亲已经疼得没了力气,接生婆大声喊:“使劲!再不用力孩子保不住了!” 母亲额头上的汗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指甲把床单都抓出了几道口子。
随着一声微弱的啼哭,老七出生了。是个女孩,小脸皱巴巴的,哭声有气无力。母亲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声音轻得像喘气:“叫小锁…… 锁住灾……” 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血染红了嘴角。接生婆脸色一变:“快!快!血崩了!”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弟弟妹妹们吓得直哭,我手忙脚乱地烧水找草药,老六站在床边,两只手紧紧攥着衣角,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全是害怕。
几天后,小叔的自行车铃铛响了。他穿着沾着酒渍的喇叭裤,花衬衫扣子开着,胸口的铁链子晃来晃去。一进门就咋呼:“听说又生了个赔钱货?” 他一脚踢开房门,看到摇篮里的小锁,又瞥见一旁的老六,猛地揉了揉眼睛。他伸手想戳小锁的脸,伸到一半又缩回去,骂道:“晦气!” 转身要走,又掏出块硬糖砸在摇篮边:“别哭嚎!” 小锁被吓得大哭,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破天荒没提扔孩子的事,走的时候还嘟囔:“这怂的眼睛……”
这边,天不亮,栓女就摸黑进了灶房。她一边咳嗽,一边使劲揉面团,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放羊带回来的草屑。三弟扛起锄头出门时,月亮还挂在天上。太阳升到头顶,三弟在田里除草,汗水滴在地上,转眼就没了。栓女在山坡上赶羊,嗓子都喊哑了。老四被公羊撞翻,爬起来接着追;老五蹲在溪边,冻得通红的手搓着衣裳,棒槌都快拿不住。老六在灶台后添柴,紫罗兰色的眼睛盯着火苗发呆,小锁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在旁边追着自己的影子跑。
娘的胸脯被吸干了汁水,凹陷得像个破瓢。她用米汤拌着野菜糊糊喂孩子,自己啃干硬的菜帮子。
小叔却愈发不着家了。他的衬衫换得更勤,领口的胭脂印也愈发明显。偶尔回来,自行车后座总绑着花花绿绿的包裹,却从没一件是给家里的。娘抱着弟弟们堵他,他却冷着脸推开:“养不起就别生,赖我身上做什么!” 转身又跨上车,车轱辘卷起的尘土迷了娘的眼,她抱着孩子呆立在原地,泪水一滴滴落在弟弟的襁褓上。
家里的米缸彻底空了,三十亩旱田在烈日下泛着白花花的光,娘佝偻着背在地里薅草,汗珠砸进干裂的土地,转眼就没了踪影。二弟攥着生锈的锄头,望着远处蜿蜒的土路,那里时常会扬起一阵烟尘 —— 小叔的自行车铃铛又要响了。
最小的妹妹扶着土墙蹒跚学步时,二弟正蹲在门槛上,枯枝在泥地里划拉的沙沙声格外刺耳。他盯着娘佝偻着往竹筐里塞苦苦菜的背影,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突然将树枝狠狠折断。脆响惊得妹妹一颤,他慌忙把断枝塞进裤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这一幕让我想起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也曾这样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那时我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特意用省下的钱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深蓝色的布料上绣着朵小花。
“俺家栓女以后是要读书识字,有大出息的。” 父亲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眼里满是骄傲。
可我却因为被村里男娃多看了一眼,就羞得不敢出门。记得第一天上学,我躲在门后,任父亲怎么哄都不肯挪步。他蹲下身与我平视,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别怕,爹陪着你。”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只能背着我去学校。
在教室门口,同学们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双臂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我要回家,我不要上学!” 父亲沉默了许久,温热的呼吸喷在我发凉的手背上,最后又把我背回了家,一路上,他什么都没说,可我能感觉到他的失望。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学校,父亲却从未放弃过。他会在干完农活后,教我认字,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栓女,字认识得多了,就能看懂外面的世界。” 他的声音里带着期盼,可我却总是心不在焉,眼睛盯着远处嬉笑的小伙伴。父亲教我写 “人” 字时,我胡乱画了两笔就想跑开,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生疼:“认真学!” 我委屈地撇着嘴,却看到他眼底深深的无奈与不甘。
现在想来,那些被我浪费的时光,成了我心里永远的遗憾。
深夜里,油灯的火苗将熄未熄,噼啪声中我被惊醒。二弟趴在坑洼不平的灶台上,鼻尖几乎要贴上废旧报纸,右手攥着半截铅笔头飞速移动。他每写几个字,就用袖口蹭蹭模糊的字迹,煤油灯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随着火苗晃动,像极了娘缝补时抖动的手。
“姐。” 他头也不回,声音压得很低,喉间像是卡着块石头,“我不想一辈子守着这几亩薄地,更不想像小叔那样……” 他的铅笔突然用力折断,木屑崩在报纸上,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他坚定的话语,让我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也让我羞愧不已。
第二天清晨,二弟把半块硬馍塞进裤兜,麻绳系的书包带子断了又接,在他奔跑时拍打着单薄的脊背。他第一个撞开教室的木门,惊飞窗台上的麻雀,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卷边的《新华字典》,书页被翻得哗哗响。放学回来,别的孩子在村口追着打闹,他却抱着书本躲在草垛后面,膝盖上垫着磨破的蛇皮袋,风一吹,书页就哗啦啦乱翻。
有次小弟弟哭着要他陪玩,他蹲下来擦掉弟弟的眼泪,把冰凉的小手捂在自己胸口:“等哥出息了,带你去城里吃大白兔奶糖。” 可话刚说完,他就别过脸去,偷偷抹了把眼睛。
一阵刺耳的自行车铃铛声由远及近,小叔回来了。他戴着一顶歪歪斜斜的西部牛仔帽,帽檐下露出油腻腻的长发,随着步伐一甩一甩的。身上那件大红色花衬衫最是扎眼,领口开得极低,露出半截铁链子,布料被他壮硕的身子撑得紧绷。下身的喇叭裤更是夸张,裤脚大得能塞进两个拳头,随着他的走动扫起阵阵灰尘。车把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气球,与他这身打扮倒是 “相得益彰”。
“他叔回来啦!” 娘佝偻着腰从灶台前挪出来,围裙上还沾着未洗净的面疙瘩。她小跑着去接小叔的自行车,却被小叔一把推开,踉跄着撞在门框上。“脏手别碰!” 小叔嫌弃地掸了掸车座,娘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笑着去接他的牛仔帽:“锅里给你留了热乎的玉米饼,还有新腌的咸菜……”
小叔一脚踹开虚掩的木门,彩色气球撞在门框上炸开,吓得妹妹哇哇大哭。他把牛仔帽往桌上一扔,铁链子跟着晃出冷光,“听说旱田今年收成不错?” 娘攥着衣角,脸上仍堆着笑:“哪有…… 不过是够娃们勉强糊口……” 她转身从柜子深处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最后的白面做的糖饼,“你最爱吃的,放了好多糖……”
“少装蒜!” 小叔抓起桌上半碗馊掉的玉米粥,“就这?当我三岁小孩?” 他突然把碗砸在地上,瓷片溅到二弟脚边。二弟猛地站起来,被我一把按住肩膀。小叔斜睨着他:“怎么?翅膀硬了?信不信我让你们连这破屋子都住不成!”
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贴着泥地:“他叔,求你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这些糖饼你带上,路上饿了吃……”
小叔冷哼一声,踢开娘伸过来的手,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欠条拍在桌上:“三天内凑够二十块,不然就把地契交出来!” 娘颤抖着手指,轻轻抚过欠条上的字迹:
“能不能…… 再宽限些日子?娃们还等着交学费……”
“学费?关我屁事!” 小叔抓起糖饼塞进裤兜,转身跨上自行车,喇叭裤扫过门槛上的鸡屎,扬长而去。
娘跪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许久都没有起身,脸上的笑容早已凝固成干涸的泪痕。
第二天清晨,娘红着眼眶站在二弟的床前,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欠条。二弟正要像往常一样背起书包,却被娘拦住。“桓桓,别去学校了。” 娘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二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娘,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娘,你在说什么?我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我保证能考第一名!”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抓住娘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继续上学的希望,却发现娘的手冰凉又粗糙,那是被生活磨出的沧桑。
娘别过脸去,不敢与二弟对视,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胸前的衣襟上。
“家里真的没钱了,你小叔说要是不还钱,就把地契拿走。你弟弟妹妹还小,都得吃饭……”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话语里满是无奈与痛苦,“你是哥哥,得帮娘撑起这个家啊……”
二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仿佛突然失去了色彩。他松开娘的手,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桌前,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他的目光扫过桌面上整整齐齐摆放的课本,那是他的宝贝,是他通往外面世界的桥梁。他轻轻抚摸着卷边的课本和磨得发亮的铅笔,指尖触碰到熟悉的纸张和笔杆,回忆如潮水般涌来。课堂上老师的谆谆教诲,课间与同学们的欢声笑语,还有那些为了一道难题绞尽脑汁的夜晚,此刻都变得无比珍贵又遥不可及。
“可是,我想读书,我想带你们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抽泣,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读书能当饭吃吗?” 娘突然转身,声音带着绝望和愤怒,通红的眼眶里满是血丝。她跌坐在地上,双手无助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你看看咱们家现在的样子!你爸走了,你小叔又这样……” 她的哭诉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割着二弟的心。
二弟站在原地,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课本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痕迹。他望着娘崩溃的模样,又想起弟弟妹妹们饿着肚子的小脸,内心的挣扎达到了顶点。一边是自己梦寐以求的读书机会,是改变命运的希望;另一边是摇摇欲坠的家庭,是需要他撑起的责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终于,二弟颤抖着双手,像是在做一件无比艰难的事。他缓缓拿起一本本课本,每拿起一本,心就痛一分。他把课本一本本放进柜子里,动作缓慢而沉重,最后,他锁上了柜门,那 “咔嗒” 一声,像是为他的学生时代画上了句号。
从那天起,二弟跟着村里的大人去工地搬砖。沉重的砖块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很快磨出了血泡,血泡又变成厚厚的老茧。但每当夜深人静,所有人都进入梦乡时,他还是会偷偷拿出藏在草垛里的课本,就着微弱的月光,一遍遍地抚摸那些熟悉的文字。他的眼神中既有对知识的渴望,又有无法言说的苦涩与无奈,在黑暗中闪烁着倔强的光芒。